Vol. 4


「我認為在職場上,最重要的就是耳聽八方,在上司開口之前,把事情做得穩妥,建立專業的形象。」啡髮女孩機敏地以最無聊的答案,回答最無聊的問題。


女孩瞥了我一眼,我向她報以感激的微笑。區區兩秒,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女孩微燙過的曲髮煞是好看,顯得她白皙肌膚嬌嫩欲滴。我本應看著她清澈的大眼睛,但她的牛仔熱褲卻教我把視線留在西平線以下。她好像留意到我以失禮來報答她,於是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又專心聽課去。


我真不知道沉默是因為英文差勁,抑或是不屑回答。我恣意玩著手機,瀏覽外國學生示威的新聞。人生教練口沫橫飛,兩個小時講課不歇止,小說《動物凶猛》好像說過,教育的意義,就是把精力過盛的年輕人困在表面上寬敞的大學裡,以光明前途為餌,費其青春,蝕其心智,學習將來注定忘記的知識,免得他們鬧事。念茲在茲,我倒有點羨慕文革時期,不用上學的年輕人了。




好不容易才下課,我念著相救之恩,要向那個清新空靈的啡髮女孩道謝,但她甫下課,便瞬間離開課室,好像在追趕甚麼。我急步緊隔其後,在梁球鋸樓的電梯大堂,用手輕拍她的膊頭,說道:「剛才謝謝你。我的名字叫Travis,社會科學院三年級,你呢?」


女孩回頭看我,倒是有點吃驚,但驚訝之情,又隨即隱沒過去,嫣然道:「我叫Isabella,傳理系一年級。」


「能告訴我你的中文全名嗎?」




「為什麼要告訴你?」


「若然不知道你的中文全名,我不能視你為朋友,這是我做人的原則。」


「你叫我伊沙貝就好了。」                                                                  

                


「那麼,我勉強叫你做沙貝吧。你下星期還會來上課嗎?」


「我會。我怕缺課的是你。剛才你還一直把玩手機,連教授的問題都答不上。是了,你為什麼會修這科?你對文革很感興趣嗎?」沙貝熱情開朗,主動打開話題匣子。


那個決絕的「不」,幾乎衝口而出,但為了僅有的羞愧心,我對著剛才對我解窘的沙貝撒了謊:「是的,我自幼便喜歡中國歷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沙貝寶石般的雙眼張得更大,問道:「你喜歡上次堂上播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嗎?」


「當然喜歡啦。這套電影簡直是青春的墓志銘,側寫文革社會的另一生活面貌。女主角米蘭是圖騰,象徵在那個抑壓年代的愛慾情事,姜文的導演功力真是深不可測啊。」我侃侃而談,討好沙貝,炫耀品味,將沉悶無比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描寫得十分有趣,古有曹植七步成詩,今有Travis口述影評。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多麼希望堂上播的是九十年代玉圃團系列,研究港產三級電影盛衰。


「你好厲害啊!這些觀點我都沒有想過,只由衷地覺得『陽光燦爛的日子』很好看,但總說不出原因。」沙貝眼裡流露出敬佩的眼神,續道:「你有住宿舍嗎?」




「有,住過兩間,一間新建成,另一間是傳統宿舍。我在後者住了三個星期就退宿了,因為我並不是那種可以忍受穿著一式一樣的衣服,半夜在宿舍裡喊口號的那種人。」


「是嗎?我上學期也住過,但不夠兩個月就退宿,原因就是和你差不多。你曾住哪一間宿舍?」


我環目四顧,像逃避納粹德國的十三太保,在沙貝耳邊低聲說了舊宿舍的名字。


沙貝聽罷,在我手臂大力一捏,彷彿在荒島找到同伴,於我耳邊親暱地叫了聲:「大仙!」(註:港大術語,即Senior,師兄之意)


我記性很好,在獨自一人之時,偶而想起在身邊擦身而過的女人,她們的一顰一笑,總極其立體地浮現在眼前,觸得到看得見,消去了很多寂寞,伴我走過無眠長夜。她們或許早已忘卻並在別的男人懷中露出同樣的笑容,做與我曾做過的事,逛同樣的街、光顧同一間戲院,又要在新男伴前佯裝驚喜,糾結在老鼠跑滾輪的怪圈。但我念舊,沙貝把雙眼瞇成一條直線的模樣,至今仍歷歷在目。




這女孩年紀輕輕,真會討男人歡心,我想。先把捧我的知識,再來個突如其來的身體接觸,最後用甜言蜜語,以曾住同一宿舍為藉口,喚我作「大仙」。我輕信女人的弱點被沙貝一句「大仙」輕易擊破,有一刻我甚至以為我會愛上這個相識不足半句鐘的啡髮女孩。


我又被奇怪的思緒糾纏,於是我大膽起來了,想坦白告訴她,我並不喜歡「陽光燦爛的日子」。沙貝見我不作聲,便道:「伴我去Starbucks買咖啡好嗎?」反正時尚早,我便隨她到Starbucks排隊買咖啡。


「你快畢業了,以後你想幹什麼?」沙貝邊喝咖啡邊問道。


「也沒有什麼,我只想甚麼也不做,好好地活下去。這不就是我主修政治的原因嗎?我的朋友說我寫的小說很好看,叫我做作家,一旦寫小說賣不了紙,就寫愛情大道理,就是那種一見標點便按Enter的垃圾,甚麼段落、句逗也不用理會,反正現在受教育的人很多,識字的人很少。


「我就想這樣虛無地生存,真沒有興趣在電腦前營役一輩子,寫沒有人追看的故事。不怕告訴你,選這個Common Core,也是為了遷就時間表,好讓星期五不用上學,沒有堂而皇之的原因。我就是如此慵懶。」我把前此虛偽的面具撕破,對我眼前的熱褲長腿師妹,以誠相待。




「難怪你不屑回答剛才的問題。我畢業後想做記者,否則我都不會唸傳理。」沙貝竟爾對我訴說夢想。


「我並不喜歡當記者。人工少得可憐,與其學歷不成正比,簡直是社會不尊重知識份子的最佳例證。你看劉進圖遇襲,就知這工作吃力不討好……」也許太久沒有與人對話,我又禁不住發表我對傳媒行業的看法。


沙貝看看白膩手腕上的錶,不待我說完,便打斷了我:「大仙,你是很特別的人,我直覺很準,通常都不會錯。很高興認識你,但你只顧自說自話,我幾乎肯定你對我一無所知。但我現在要補習,必須走了,下次有緣再會吧。」說罷,沙貝給了我一個甜蜜的微笑,轉身便走。


「慢著,電話號碼呢?」我說。沙貝回頭,伸出食指,在空氣中橫撥,輕薄地回絕了我。


我在Starbucks喝著寂寞咖啡,不知自己做錯了些甚麼,竟使她連電話都不給我,而我不過只是想交個朋友,閒時找個人吃下午茶,僅此而已。




奇怪的女孩。不過我相信我們還會再見。時候不早,我離開Starbucks,經過很多男男女女在跳舞的開心公園,行經插針不下的般咸道,抬頭望望以紅磚建成的英皇書院,不禁想起於此畢業的梁振英和剛才新聞自由的一番偉論。不知何時才能碰見她呢?沙貝的面孔又開始在腦海裡變模糊,但她「大仙大仙」般喚我,實在酥得入骨,竟使我有點想念她。


行著行著,幾乎把阿竹之約全然忘記,想著沙貝,約會阿竹,濫情又絕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都是表哥的錯。


於是,我到了馬來亞餐廳,等待自殺未遂的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