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11


寫作對我說變成極為困難的一回事,像在崖邊踟躕不前,永遠無法到彼岸去。我在《七不》好像曾經寫過,為了寫作,我必須溝女,但在龍華街宿舍高桌晚宴之上,佐藤耀眼得像顆明星,我只能呆站一旁,把暗暗練習過千回的搭訕對白活吞,眼巴巴地看佐藤把韓妹騙上房。佐藤是我的好友,我固然不會妒忌他,但不禁為自己感到悲哀,我討厭這種矛盾的感覺,使得我猶如豬一般愚笨。於是我決定去睡覺。


 龍華街宿舍位於堅尼地城半山,冬天晚上尤其寒風刺骨,我雖是冬天來的孩子,卻並無母親耐寒的遺傳 --- 冬天的時候,她依然穿著短袖衫,兒時的我喜歡把玩她的肥手臂,肥皂如水般蕩漾,便覺無比安枕 ----冷風呼呼作響,我很怕冷,蓋上厚棉被,仍覺難以安睡。星夜無聊,我拿起枕邊的原子筆,按著巴基斯坦人留下的劃痕徐徐鑿去。窗簾虛掩,月亮光光,陰陰森森,旁人看來,我定是怪人。


 我生平遇過很多不可思議的事,但沒有事比此事更奇怪了。正當我使勁用原子筆鑿去,竟「噗」的一聲,好似鑿在紙扇一樣,留下一小個黑沉沉的破洞。我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就更用勁去把破洞挖大。不多時,如豆腐般的牆壁已出現一個大破洞,大小剛好使我能勉強爬過去。我不單好奇心似衛斯理,甚至連故事情節亦相彷。我鼓起勇氣,爬!爬!爬!




 破洞之後,乃一甬道,甬道之窄,僅容一人。四周漆黑一片,越爬就越害怕,想回頭,但都爬了這樣遠,倒不如繼續吧。好不容易才爬到甬道盡頭,一摸,牆壁又如我房間般薄。我拿起原子筆,依樣葫蘆狠狠地轟下去,一推,竟倒在一張碌架床上,我左手在床褥摸到一樣冷冰冰的物事,原來是一張美斯的海報。定過神來,四周狹小凌亂,方覺自己置身在一所公屋之中,美斯海報定是原來貼破洞之上的。


 斗室之中,空無一人,碌架床鐵铐斑駁,似是有許多歲月。驀地,一隻熟悉的肥手臂飄浮進房,不見其人,先見其臂,手挽著一袋袋百佳惠康的購物袋,是一個極其熟悉的中年女子,她進房,卻全然看不到我,彷彿我好像透明一樣,她向上格床罵道:「邦,他媽的你又在哪裡,我買了雞蛋仔給你吃,都涼了,你是不是不再吃了,那麼我以後不買了!」


 上格床有一年輕男子語帶輕佻道:「媽,我在泡妞,作者取材,先放在桌子,晚點才吃好嗎。」便自顧低頭玩電話去。




 我回頭一樣,只見年輕男子眉宇間英氣勃勃,身穿白色小背心,身型健壯,我自是自慚形穢了。


 母親不怒反笑:「仆街仔,以後你自己去買,不要再求我替你買了。是了,棉胎暖嗎,那日轉天氣,我怕你冷病,特地從屯門回家替你把薄被換掉,再趕回屯門照顧外公。」


 兒子從上格床跳下來,以指當梳,不一會就把凌亂的頭髮梳理好,一邊咬著雞蛋仔,一邊笑道:「不怎麼覺得有分別嘛,不過很感激你就是了,明年出來社會做事,一定會給錢你做家用的。」說罷,便不停用手玩弄媽媽的肥手臂。




 說到錢,媽媽的臉色更是如嚴霜一般:「仆街仔,仔養老母,天經地義。我現在去街市買菜,你要跟我一起來嗎?」


 我現在去街市買菜,你要跟我一起來嗎?


 聽罷,腦海深處浮起極其可怖的掠影,漆黑得我不敢直視。我心裡說了聲「不」,豈料兒子便立時像扯線公仔一樣,跟我說了聲「不」。我更是嗟異了,我伸出左手,兒子的左手亦隨之而舉起;我在右手半空中劃了一個半圓,用擒拿之法把肥手臂牢牢鉗住,朦朧間,只懂喃喃地道,母親,我不要去街市買菜,不要。兒子轉個身來,和母親一起看著我,怒道:「大文豪,好歹我也是你筆下的主角Marvin Sir Naughty Boy,賞面不要這樣寫,破壞我的形象好嗎?讀者會不喜歡的。」


 我只感極奇怪,嚇得只懂沒命價奔逃,奪門便走,一出去,便是華富邨,我跑了很久,沿斜路經過大學堂和一村宿舍,一直跑到香港大學,很想找龍華街2414宿舍,卻找不到。鏡頭一轉,由堅道跑落石板街,去到中環結志街街市才懂停下來,十字路口人來人往,四周的人停下來,望著我,問道,孩子,你的媽在哪裡,你叫什麼名字。我以為人傷心到了絕處,便會像沒媽的孩子一樣不斷嚎哭,但我只懂咬著牙,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丁點眼流也沒有流過,像石像一樣,看著皇后大道中的方向,等著媽媽回來。


 那日是夏天某日,我永不能忘記那惡魔般的一日,甚至令我長大以後,在夏天永遠無法寫作,只懂躲在游泳池邊,冒著被認定是同性戀者的風險,在Flora Ho無所事事地獨自曬太陽。那日明明酷熱無比,媽卻穿上不合時令的長袖衣服,好像企圖遮掩些什麼,她手挽一個行李袋,在屋內踱步,望著我欲言又止,又不時回頭焦急地看手錶,不知在等什麼。忽然,她告訴我要去街市買菜,叫我留在家看一早錄好的幪面超人RX。




 我只覺得有點奇怪,便嚷著要跟她一起去。起初她拒絕,但經不起我又哭又鬧,還是嗟嘆了一口氣,帶著我出門口,說去買菜,竟然乘961由屯門出發至中環,去到那麼遠的地方買。媽帶著我到中環皇后大道中哈迪斯,買曲奇餅給我吃,著我乖。忽然,不知在哪裡冒出一個肥腫難分但衣著光鮮、拖著行李箱的中年男人,媽一見到他便歡面歡喜,轉眼卻愁頭深鎖,在他耳邊細語,說到激動處,更是糾纏不清,拉來拉去。男人褪開了她手袖,只見一條條藤條痕,看似是怒不可遏,拉著我媽便走。他們站得遠,我只懂吃著曲奇餅,好像長大後在山林道麥當勞等待那個阿儀一樣,默默地等待,豈知媽媽像哈迪斯與山林道麥當勞一樣無端消失,以後也不曾到來。
 
 過了很久,媽媽雙眼通紅,跟我說道,媽媽去街市買菜,你怕髒,就在哈迪斯吃曲奇餅等我。媽長得很漂亮,迷人的短髮,肉感的肥手臂,有很多人追求她。我長大後遇過很多女孩,她們哭泣時的樣子,都不比我媽漂亮,不比我媽懂哄人,使得我只想掌刮她們。最後我只見媽媽背心抽搐,在那個男人扶著下,像鬼魂一般緩緩飛走。我相信媽媽的話,如常一樣在咬著曲奇餅等她,等了很久很久。


 我於是變得焦急,哭著去找她。我問路上的途人媽媽在哪,街市在哪,有位熱心的阿嬸帶我去中環結志街嘉咸街交界的街市,我在已結業的海運茶餐廳門口,阿嬸一直問我叫什麼名字,我的媽媽又在哪裡,我默然不語。我看著海運茶餐廳茶客圍著桌子喝茶,熱烈地彈琴熱烈地唱,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中,太陽照常升起,好似沒有什麼一回事,世界依然在轉 --- 我依然長大,寄居在外婆家中,把姨媽當作媽媽,與表哥相依為命。


 陽光普照的夏天,我被逼一夜長大,塑造了事不關已的性格,只想好好寫自己的故事,以鍵盤掌握自己的命運。人來人往的嘉咸街,我又看見一盞綠燈從遠處走過來,它漸行漸近,乍看之下,卻是短髮迷人的阿竹,我不知道為何她在我夢境出現 --- 是的,這都是夢境,但這都是真實的夢。我並非天才小說家,有很多時候我只把夢裡的意象直接寫出來,就井然成章。年少時,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位攣生兒,他會陪我走遠路去買一件列斯聯作客假波衫。我曾嘲弄他上學大便時,不慎把糞便沾到褲子,他自此便不和我說話,我常引以為憾。許多年後,我經常夢見他,總會無比愧疚,夢的終結往往以和好如初告終,或許他會對我又再度於此抖他的糗事而惱怒,但他永不會讀到這裡,就如我媽媽一樣。


 反正都沒有人讀我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