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地鐵,往希斯路機場的路上。

黃昏的陽光透過滿是花痕的雙層玻璃,影子切碎我無表情的臉孔。

突然要孤身上路,不慣,還有一些茫然和不安。

和一件東西一起八年,任何人也會產生出感情,更何況對象是人?

老實說,師父已經變成一個父親般的存在。他教我導我,像是牧人和羊。現在的我就是一頭無主孤羊。





「喂,移山。」

「你現在十八歲,要獨立了。」

然後隔天便像個屁消失在空氣中,丟下我和一柄雪鏟在蘇格蘭的高地上。

他的離去和出現一樣突然。

在茫茫白雪中,我花費了一個星期和丟了半條人命才爬回繁囂。





接下來的生活,完全是我的個人自由。我選擇先跑倫敦一趟,那裡有不少好餐廳,師父亦放了不少錢進我的背包中。

每一頓飯我都在思考未來該做些什麼。其實答案我早已經有,一樣師父一直極力阻止我的事 - 復仇。

有好幾次我都想偷偷溜走,獨自踏上復仇之旅。但師父他總是不出數小時便找上我,然後搬出如纏足布長的說辭,重點只有一個 - 我沒有預備好。

「究竟何時我才算是預備好?」那年的我剛十六歲,剛從一艘貨輪上被捉下來,氣急敗壞的質問。

「你要明白,你所面對的並不是普通的黑幫或警察。」師父他直視著我,一字一字的說:「他們都和你一樣,有著特殊的能力,而且身經百戰,你去了也是送死。」





「我不怕死。」那時的我很倔強,換來是頭上一記爆栗。

「我救你的命不是為了你可以去浪費它。」師父沉聲的說:「你連獨立生存也做不到,憑甚麼去尋仇!?」

 
等一等。

我猛然停下在播放的回憶片段,也放下手上的刀叉,捉住了一點東西。

「你連獨立生存也做不到,憑甚麼去尋仇!?」

「你現在十八歲,要獨立了。」

我不禁苦笑。直接一點會死嗎?





 
於是,我就在地鐵裡了。機票什麼的,到機場再說吧。只要有錢,大部分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人類社會的基本常識。

從市中心到外圍,車廂內由接踵摩肩到人影依稀。我牢牢佔著一個位置冷眼看著,思緒遊離於九屑雲外,簡稱發呆。

一直到我發覺有人在盯著我。

長年野外活動及逃避追捕磨練而成的直覺引導著我的目光,在人潮中搜尋,定格。

一個長相清純的美女,約二十多歲,一頭黑色俏麗的短髮,一雙黑眼睛鎖定在我臉上。藍外套、白T恤和緊身牛仔褲之下包覆著姣好的身材; 脖子上掛著用黑繩串起的貝殼頸鏈,左右手腕也套著一些類似非洲工藝品的裝飾物。一切一切加起來,變成一種叫活力的光芒,從她的身上散發而出。

無疑的,她是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

該怎麼辦? 裝作沒發現,還是瞪回去?





沒待我作出決定,那女生已經別過頭去,臉上的笑容帶點不屑,似在嘲笑我的猶豫。

我也只是自嘲笑笑,沒放心上。

這世界的事往往很奇妙。當你花光力氣去追逐,你要的東西卻可能越來越遠。反而你以為只有擦肩而過份兒的,卻自然靠近。

列車已走得更遠,人更少,椅子更空。美女卻沒有被人潮沖走,而是在我對面坐下來,導引目光的雷達並沒有放棄過目標 - 我。

雖然我也自我淘醉過好幾分鐘,但久而久之感到的只有冒犯。

「Excuse me, but do I know you?」

終於,我按捺不往問她。

她沒答話,只是笑笑,然後從腰包中拿出筆記本﹑左手拿著筆填填寫寫。當我轉過頭不去看她,卻又感到她在盯著我看。





我看她,她寫字。我不看她,她看我。重覆,又重覆。

......搞什麼啊!?

有點不耐煩的我目光轉向地上掃瞄,給我找到一個紙團,大小正好,打中也不會太痛。看四下無人便心念一動,它就從地上飛起,不快不慢的射向她的側臉。

像白痴般驚訝一下吧!

她卻突然深吸一口氣,閉起雙眼,雙手舉起身靠後 - 普通的伸懶腰動作,卻比什麼都合時,紙團只能化成無害的流星在她的鼻尖前掠過。

像白痴般驚訝的,是我。

是巧合吧,一定是的。





『伏』的一下風聲,隧道吞噬了列車,將陽光完全隔絕。在車內微黃的燈光中, 伸完懶腰的她旁若無人的躺在長椅上, 以手作枕, 閉上眼睛似在打盹, 臉上的微笑卻沒有消退。

「列車即將到達希斯路機場四號大樓,請小心月台空隙......」

無感情的錄音提醒我乘車的目的,是去機場而不是和別人鬥氣。我深深吸一口氣,默然的盯著她看。

「When my time comes, forget the wrong that I've done, help me leave behind some......」

Linkin park的歌聲突然響起,只見少女懶洋洋的拿出手機放在耳邊。

「說。」

原來不是啞巴,也不聾,更懂中文。

「見過了,果然如情報所說,」她仍然閉著眼:「他像是個什麼也不知道的白痴,給錢別人將自己賣了那種。」

列車將靠站,我無意去聽她在說什麼,只背起背包站到車門前。景物不再飛快的掠過,從一條一條不同顏色的線還原成本來的樣子。

「老實說,我覺得那只是浪費時間......」她的話只說了一半,剩下的字詞都被單調的『嗯』、『唔』取代。從容的微笑已遠去,無奈是她現在的表情。

「明白了。誰叫你是我的老闆......我會趕上那班回天際市的飛機。」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掛上了電話。這是我踏出車廂前聽見的最後一句。

突然, 一鼓沒來由的寒意隆罩著我。我心血來潮的回過頭,車的趟門已經關上,將我和她分成兩個世界、將所有的聲音分隔開,卻阻擋不了目光的交流。

她直直的看進我眼底,沒再迴避我的眼光。

一直到列車遠去,不可再追。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