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屬於恐龍的世界。

這裡有高樓、有汽車、有衣鞋,但住在高樓裡面的,駕着汽車的、穿着衣鞋的並不是人類,而是一些以兩足步行的小蜥蝪,或是說,大恐龍。

有多小,有多大呢?最矮的有姚明那麼高,最高的有1.5個姚明那麼高。這些恐龍驟眼看上去跟人類沒什麼分別,相比起亞古獸,更像是綠油油的佛地魔,因為牠們沒有鼻。牠們也沒有毛髮,由些綠色的鱗片代替,在我們的毛髮特別茂盛的部位上,例如頭頂,牠們的鱗片亦特別厚,其餘的部位則相對地薄,大概是因為牠們也發明了衣服。這些小恐龍的鱗片不盡是綠色的,偶爾出現些紅色黃色藍色的鱗片,可能是外國龍,也可能是染的。

「嗄呀——」突然,一隻把頭鱗染成紫色的小恐龍粗暴地向我大聲嘶吼,嚇得我的心跳幾乎停止。牠以極慢的速度向我逼近,拿着一根金屬製的短棍,張着那滿是尖牙的血盆大口,持續地發出那懾人的吼叫。終於,牠來到了我的身前,以只有四指的前足牢牢地抓住了我的頭顱,用那根短棍對准了我的臉。
 
喀嚓喀嚓喀嚓——短棍發出了幾道刺眼的閃光,那小恐龍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在我正為牠的行為而感到疑惑之際,我看到了一頭人,是的,是人,這裡雖然並非那個屬於人類的世界,但依然有人存在;是的,是一頭,順帶一提,是母的,大概是二十到三十歲吧。

牠戴着一個繫有繩子的頸圈,繩子的另一端被一頭小恐龍握着。牠以四肢爬行着,像頭猩猩一般,而恐龍則以兩足步行着,一人一恐龍就這樣緩慢地在我臉前經過。恐怕,牠是正被那隻恐龍溜着,像溜狗一般。當然,牠並沒有穿衣服,因為衣服在這個世界是屬於恐龍的,而不是屬於牠的。作為一個男性,我對牠完全沒有半點性趣,也許是緊張感讓我的下半身無法正常運作;也許我的下半身認為牠並不是我的同類,僅僅是一頭外型極為相似的哺乳類近親。

多虧了這頭人,我總算能理解那些恐龍的行為了。在這個世界裡,恐龍是人,而人是狗。剛才那隻恐龍靠近我並不是為了吃我,只是一條對穿着整齊衣服的狗感到好奇而已,那根棍子大概是相機或是智能手機之類吧。
 
從這時候開始,我就不怎樣怕這些恐龍,是的,正如狗不怎麼怕人一樣。
 
不對,這比喻不太好,我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啊。狗的判斷依靠經驗,人的判斷源自思考。我不怕這些小恐龍,是因為我相信這些文明的恐龍絕對不敢在大街上傷害我,一種牠們視為寵物的動物——的近親,恐龍的法律會保護我。就像我們不會隨便打狗一樣。
 




我背靠着牆壁,嘗試回想,想要尋找理由。我穿着一對黑色的皮鞋,一條深藍色的西裝褲,純白色的襯衫,並繫着鮮紅色的領帶,褲袋裡有錢包,還有一串鎖匙。穿得相當整齊啊,對了,我今天要去一家大公司面試。然後呢?我乘了什麼交通工具?走的是哪一條路?在什麼時候失去了意識?我有確實地到達那家公司嗎?裝着履歷表的背包去哪了呢?人類的世界為什麼突然變成了恐龍的世界?
 
不,仔細一想,根本不可能為世界的改變找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來,畢竟,這件事本來就不合理。不應該去尋找理由,應該去接受。於是,我開始觀察眼前的事物,我必須找點事情來做。
 
這裡意外地與屬於人類的世界相似,與其說是異世界,不如說是異國。眼前的所有東西都不陌生,只要花點想像力,便能與認知中的的事物配對,是鞋、是門、是汽車、是垃圾筒、是手提電話,只是外觀的設計風格大有不同而已。嘗試抱着這種旅遊觀光般的心態,嘗試讓神經放輕鬆一點兒,在屬於恐龍的世界裡。
 
又有一頭被恐龍溜着的人經過,應該屬於壯年,並不是母的,但也稱不上是公的。牠只有陽具,沒有睪丸,也許應該稱呼它為第三性吧。
 
不對,在屬於人類的世界裡,被閹了狗公是叫什麼的?還是狗公嘛。如此一來,在這個屬於恐龍的世界裡,這頭人依然是公的,雖然只剩下一根虛有其表的陽具,但牠依然是公的。
 




又有人經過,三頭青年人結伴同行,被同一隻恐龍溜着,有公的,也有母的,說實在,不看性器實在很難分辨這個世界的人的性別。牠們在體格上並沒特別大的差異,雌性的人的乳房又全都十分平坦,也許是四足爬行的源故吧。據說,巨乳是人類在兩足步行之後才誕生的,為了代替屁股去吸引男性。換句話說,巨乳乃是人類進步的證明。
 
話說回來,除了體格相似之外,這三頭人還同樣地擁有一個爆炸頭、一張圓滾滾的臉以及一副瘦骨如柴的肢體,彷彿是,不,大概正正就是從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吧。也許,這個品種的人就是這樣才算好看,對恐龍而言,或是說,對那隻恐龍而言。
 
又有人經過,母的,十來歲,沒被恐龍溜着。亂糟糟的、長得過份的金髮,瘦削的、骯兮兮的、滿是傷痕的黃皮膚,這是屬於恐龍的世界,所以牠的金髮應該不是染出來的,也許是個混血兒吧。但在這個世界裡,應該叫雜種才對。那頭母雜種爬到了垃圾桶的旁邊,整個上半身鑽了進去。不久,拿出了一小片像是肉乾的東西,看了看,嗅了嗅,便吞了下去,然後,又繼續埋首於垃圾桶裡。
 
牠提醒了我,使我察覺到自己的肚子餓了,使我開始考慮有關食物的問題。要像牠一樣,從垃圾桶裡找恐龍吃剩的東西嗎?這怎麼行!我是人,不是狗啊!但是……在我們的世界裡,也是有人會從垃圾桶裡找東西吃的啊,如此一來,問題好像就不是那麼大了。
 
我朝那個垃圾桶走近,然後,被那頭母雜種往後蹬了一腳。假如我是牠的同類的話,恐怕會被踢到臉吧。但我是一個人,是兩足直立的人類,母雜種的這一腳甚至碰不到我,更別說造成什麼傷害。
 
偷襲落空的母雜種從垃圾桶裡抽出頭來,狠狠地瞪着我,不斷發出「罵呀——罵呀——」的叫聲。直至我退回了牆邊,牠才稍微放下警戒,重新開始覓食。當我正盤算着要如何趕走這頭母雜種的時候,一隻恐龍突然在我臉前蹲下,並掏出了一片大得誇張的肉乾。
 
「嘰咕?」牠發出了點奇怪的叫聲。不,在這個世界裡,應該是:那恐龍說了句話。雖然我完全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這應該是一句話,而不是單純的叫聲。
 
「咕嘰咕?」那恐龍又說了句話,並晃了晃手上的肉乾。我依然聽不懂,但我想,把手放到那片肉乾的正下方絕對不會吃虧,果然,牠馬上就把肉乾放到我的手上去了。




 
這樣接受恐龍的施捨,還算得上是一個人嗎?應該還算吧。在人類的世界裡,接受他人施捨的行為,最糟糕的說法也只是討乞而已,乞丐也是人,這點無容置疑。如此一來,在恐龍的世界裡,接受恐龍的施捨,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在我剛咬下第一口肉乾的時候,那恐龍突然輕輕拍了我的頭幾下,雖然能夠確實地感覺到,但遠遠談不上疼痛,所以我並沒有理會牠,繼續吃我的肉乾。在幾下輕拍之後,牠更進一步地摸我的頭髮、捏我的耳朵,我發現,這肉乾並不是乞回來的,而是藉由出賣肉體賺回來的。雖然我不太願意,但報酬已經收下了,已經無法回頭了,所以就隨牠繼續摸,反正,也不過是有點癢而已。在離開之前,牠以手機自拍的方式跟我合照了幾張,又付了一片小費。我掏出了錢包,把沒用的廢物抽了出來,把吃剩的報酬跟小費放了進去,保存起來。

吃了大片的肉乾,頓時覺得很渴。話說起來,假如對象不是處於哺乳期的話,路人們通常都只會餵食物,而不曾想到要給飲料,還真是個奇怪的現象。如此一來,我得靠自己去找水喝才行。流浪狗是在哪喝水的?溝水?雨水?河水?還是……呃,不對啊,我是一個人,不是狗啊。應該是:流浪漢是在哪喝水的?怎麼想都不可能是剛才想到的那些,該是些經過處理的飲用水,而且是免費的,像是飲水機之類……對了,就是飲水機。飲水機的話,公園,就算是恐龍的世界裡,公園也該有飲水機才對。對啊,說到流浪漢,就想起公園,反正先到公園去就對了。
 
依文明的相似度看來,這些恐龍應該是有建造公園的,但在哪?
 
假如是在人類的世界裡,只要問路便行了。但現在眼前就只有些長着綠色鱗片的小恐龍,怎麼看都幫不上忙。於是,毫無方向可言的旅程開始了,即使是隨便亂走,也總比站在原地有效率。
 
走着走着,必須要過馬路了。看不懂,或是說分辨不到哪個玩意是交通燈,哪個玩意是霓虹燈,便與恐龍們站到一起,在汽車停了下來,以及大部份的牠們都開始走了,再一起走過去,這麼大的一個人,過馬路居然要恐龍陪同。過了幾條馬路之後,這回沒有恐龍剛巧要跟我過同一條馬路,只好無奈地等着恐龍來到。在人類的世界裡,從沒這麼遵守交通規則過,但這兒是恐龍的世界,所以必須要嚴守,恐龍不一定會為亂過馬路的人而緊急煞車。
 
等待期間,發現了一個牌子。牌子上有一幅圖畫——像是一隻恐龍,擺着意味不明的動作,以及一些可能是文字的符號。也許能從這類牌子取得公園的線索——腦海裡曾經冒出過這樣的念頭,但馬上就放棄了,因為我無法想像公園的圖畫是怎麼樣的。嘗試去理解、學習恐龍的文字?恐怕會先渴死。
 




終於,有一隻恐龍來到了馬路前,牽着一頭肌肉結實的、皮膚拗黑的壯年人。那頭人似乎很急不及待的想要衝過去,但牠的主人……牠的主龍始終沒鬆開手上繩子,似乎是一隻遵守交通規則的恐龍。雖然即使不遵守也沒差,因為我只是需要一面盾牌而已。
 
那隻恐龍不知道從哪兒得到了訊號,稍微鬆了繩子,任由那頭寵物飛奔出馬路,而自己亦緊追在其後,似乎是慢跑形式的帶人散步,雖然對我而言,那速度一點都不像慢跑。但在大街上跑步不是很危險嗎?一般來說,該去公園才……
 
在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有點太晚。立即跑動了起來,不是為了追上那隻恐龍,而是為了不讓牠消失在視野裡。由身高所帶來的步伐差距,必須拼盡全力才能勉強跟得上牠的慢跑。
 
「等一下!」大喊了出來,雖然知道這世界裡沒有生物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牠們真的停了下來,甚至四周不少的恐龍都停下了當前的動作,不約而同地往我這個方向望。
 
我本能地蹲了下來,模仿着這個世界的人。仔細一想,這個世界的人好像只會「罵罵」的叫,而恐龍們應該也只會「嘰啞嗄」之類的發音,剛才的那一句話,對牠們來說,名符其實是來自異世界的聲音,會引來注意也很正常。話說起來,我這個以兩足步行的人類在這世界裡亦是十足的異類,但願牠們能把我當作是馬戲團的演員,只是好奇地多望幾眼,或是偷偷地拍張照片,別去聯絡什麼奇怪的研究機構。
 
一人一蜥似乎尚在疑惑,並沒有再度開跑,而是緩慢地以步行前進。讓我能夠順利地跟隨在牠們身後,即使是以爬行的方式。果然,牠們來到了一處綠油油的空曠地方,大概就是公園沒錯,而且是相當大型的那種。
 
被一些從未看過的大型植物包圍着,沿着恐龍所鋪設的磚道走,發現了一座十分小型、卻有着兩個入口的建築物,大概是廁所。走到入口前,看着一個大得離譜的符號,搞不懂這是抽象圖畫還是恐龍文字,更搞不懂到底哪邊才是男廁。算了,反正,恐龍們應該分不出一個穿着衣服的人的性別,就像人類得看性器官才能分辨動物的性別一樣,隨便挑一邊進去好了。走到裡頭,一側是一些明顯是廁格的小空間,另一側是一些貼着牆壁的白色容器,有兩種不同的類型,除了造型之外,高度亦有所不同。應該是男廁沒錯。洗了把臉,沾濕了嘴唇,偷偷地喝了一點點。
 
記住了廁所的位置,繼續沿着磚道走,到達了一個廣場。廣場的正中央有一個豪華的噴水池,負責噴水的是幾座造型野性的人型雕像。四周有着不少街上並沒有的大玩意。凹陷的長方體,有隻恐龍坐在上面,是椅子,雖然對我來說太高了點;橢圓的黑色半球體,有隻恐龍把用過的面紙丟到它的頂端,是垃圾桶,是另一種造型,跟外面的不一樣;數個外型不盡相同的鐵支架,附有一些像是把手的部份,有恐龍拉着推着扯着,也許是運動器材,又可能是遊樂設施,我不懂得分辨恐龍的年紀。




 
過了很久,依然找不到飲水機的位置。難道恐龍根本就沒有發明飲水機?去翻垃圾桶的話,也許能找到些喝剩的飲料。渴得快要受不了的我抱着這樣的想法,走近了一個跟自己差不多一樣高的垃圾桶,踮着腳,想要伸手進去翻東西,才發現那並不是洞,只是個凹槽而已,仔細一看,凹槽的旁邊還有一個銀色的按鈕,還有某隻恐龍丟在這兒的垃圾。
 
爬到飲水機上,按了按那個按鈕,水柱隨即從凹槽的角落處噴射了出來。這不是垃圾桶,而是個飲水機,該死的垃圾龍。把那些垃圾丟到地上之後,我不由分說地喝到滿肚子都是水。滿足過後,發現天空在不知不覺間已變得橙紅,於是,又開始為下一個問題而煩惱。 
 
該在哪睡覺呢?
 
不論是流浪狗還是流浪漢,都不會在這種毫無摭掩的廣場睡覺吧,樹蔭?不,應該是涼亭下面吧。
撿起了地上的那垃圾,把它丟到了真正的垃圾桶去,然後開始朝著遠方的涼亭走去。雖然這個世界不會有人指責我隨地亂拋垃圾,但我依然是人類,一個奉公守法的人類。
 
涼亭下剛好沒有人,只有一隻恐龍。涼亭以及涼亭底下的座位都應該是很大很高的,但加上了那隻恐龍,看起來就沒有半點違和感,因為這一切是以牠們為標準的。我手足並用地爬到了石製的座位上面,試著躺了一下,有點硬,而且涼涼的。跳了下來,發現座位的下面放著一個巨型的瓦楞紙箱,假如是在人類的世界裡,這絕對是屬於冰箱或是沙發之類的大型家俱的。
 
跨了進去,躺了下來,雖然不及家裡的床褥柔軟,但遠比剛才的石製座位好。背靠着「牆壁」,剛好能把手臂伸直,不寬闊,但也不狹窄。四周被瓦楞紙包圍着,上方則是涼亭的座位,光線幾乎都阻擋住了,只剩下從那條縫隙中溜進來的一點點。這個昏暗的、既不寬闊又不狹窄的空間意外地讓人放鬆。試着彎起手臂來當枕頭,試着垂下眼簾,試着深呼吸,意識在瞬間變得模糊。
 
但願一覺醒來,我會是睡在自己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