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來到了一個綠油油的空曠地方。是的,是公園,原來的那一個。因為母雜種所走的路跟離開時並不一樣,還從另一個出入口進來,害我在看見噴水池之前都沒有發現。還以為是另一個公園。
 
母雜種在噴水池喝完水之後,鑽過柵欄的空隙,爬到草坪上面,挑了一個樹蔭,又躺了下來休息,似乎真的要睡了。但我不能睡,因為牠可能會在我睡着的時候離開。我攀到了不遠處的一張長椅上,打算要坐在這裡等待母雜種睡醒。但這實在是有夠無聊的,看着牠懶洋洋地躺在樹蔭下,害我也想睡覺了,得找點事來做才行。
 
看了看的外賣盒。就找個地方把它藏着好了。
 
雖然說是「找」和「藏」,但也只是把它放到涼亭的瓦楞紙箱裡面而已。我又不是狗,不會把東西埋起來。希望這些早餐不會變壞得太快。
 
離開了涼亭,途經廣場,走回剛才那張長椅那兒。發現有一頭中年的人正在廣場奔跑着,牠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看一個在飛行着的皮球。當皮球墜落到大約兩米的高度時,牠使勁地跳起來,在半空中扭動身體,用雙手把球攔截下來,然後以頭部運球,把球帶到一隻彎着腰的恐龍臉前。那隻恐龍似乎並不是故意彎下腰來,而是無法把腰骨挺直,大概是一隻老恐龍。
 




不自覺地盯着了牠們,也許還因此而放慢了腳步。突然,球往我的方向飛了過來,不知道是那隻老恐龍故意的,還是控球失誤。稍微走了兩步,看准軌道,我跳了起來,一手把皮球接住。大小上跟籃球差不多,柔軟度則比較像排球。
 
老恐龍所飼養的那頭人蹲在我的前方,似乎是希望我把皮球交給牠。但不知為何,我選擇了直接把它拋回去,於是,牠又得往回跑,往牠主人的方向。老恐龍站在原地把皮球接住了,並沒有跳起來,畢竟我是朝牠所在的位置拋的,而不是故意要拋球給牠去追去撿。
 
繼續往長椅的方向走,但那老恐龍又把球拋過來了,無疑是故意的。但這回我不需要跳起來便輕易地接住了,還在那頭人跑到我腳邊之前把球拋回去。結果,牠又得往回跑,然後,球又飛了過來。反正我也沒事可做,就陪牠們玩玩吧,反正在這裡也能看得到母雜種的位置。倒是說,這頭一直在追球卻完全摸不到的中年人,假如是一個正常的人類的話,大概會氣得半死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恐龍把球接着,沒有拋回來,「咕咕」,又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但距離太遠,看不清楚。老恐龍走了,從腳邊影子的長度看來,現在大約是正午,牠們應該是要去吃午飯吧。趁着這個機會,我抬頭望向掛在柱子上的那個大概是時鐘的玩意,記住了它現在的狀態,為學習恐龍的記時系統作點準備。
 
這時候,母雜種又開始活動了。一如既往地去了噴水池喝水,然後,走到了廣場邊緣的一個垃圾桶旁邊,與昨天的牠一樣,把頭探了進去。假如回剛才的那家餐廳去,老闆大概會再給牠一盤食物吧,為什麼還要去翻垃圾筒呢?這個世界的人應該沒有自力更新這類概念才對。單純是沒想到吧。
 




再度跟着母雜種離開公園,又是另一條路。這一趟,不論是恐龍還是汽車都多了不少,便不再跟母雜種一起亂衝馬路,偶爾會被牠甩開一段距離,但因為牠每走一會就停下來翻垃圾筒,所以能夠很輕易地追回去。
 
在母雜種翻垃圾筒的時候,我總是站在稍遠的地方看着。雖然現在走過去也許不會被踢,但我害怕的是牠親切地把翻到的食物硬塞過來。母雜種大概每翻三個垃圾筒才能找到一點點食物的碎片,本來還會為牠翻出來的食物感到驚奇,「這個世界也有雞腿啊?」大概就是這麼驚奇。逐漸開始習慣,也開始厭倦。就算被母雜種稍微甩開了一點距離,只要牠依然在視野範圍之內,便悠閒地按自己的步調走,就遠遠地跟隨着,不加緊腳步追回去。反倒是追上之後會特意待在原地一會兒,招待那些對我感興趣的母恐龍,賺取一點食物。為什麼會知道牠們是母的?因為牠們穿着裙子。「這個世界也有裙子呢。」已經見怪不見了。
 
但原來裙子是如此必然的玩意嗎?話說起來,每個人類國家都好像有着類似的服裝。令行動變得困難的服裝。
 
一陣刺鼻的酸臭,從旁邊的一幢建築物散發出來。我認得這股酸臭味,是垃圾站、垃圾車獨有的。也就是說,這裡是恐龍的垃圾站。遙望正在翻垃圾桶的母雜種,為何牠不到垃圾站裡找食物?翻垃圾站應該遠比翻垃圾桶有效率。
 
好奇心麻醉了嗅覺,便走進垃圾站內。「啞啞——」,但馬上就被裡面的恐龍吼了一聲,一隻恐龍舉高着手上那枝棒狀的工具,用力地踏了幾步,作勢要猛衝過來。難怪母雜種不敢進來。
 




離開了垃圾站,母雜種已經走到很遠了,便稍微加快了一點腳步,突然,嗅到了一陣香味,是一家小食店。母雜種能夠在垃圾筒找到的就是恐龍們吃剩的,那麼,小食店附近的這幾個垃圾筒該是寶庫吧?為何母雜種這麼快就吃完?還走到那麼遠了?「罵——罵呀——」似曾相識的發音,但這回是沙啞了不少。回頭一看,是一頭骯髒的、瘦削的、滿身傷痕的雄性青年人。我明白牠吼叫的原因,便快步離開了小食店。
 
日落了,母雜種依然在覓食着。我早已失去了期望,深知牠接下來的行動就只是到處翻垃圾筒而已。但沒有辦法,認不得回去公園的路,只好無奈地跟在牠的身後,等待牠的疲累勝過飢餓。瞄到了陰暗的巷子裡的一個瓦楞紙箱,雖然比涼亭的那個小得多,但假如把腳曲起來的話,勉強還能睡一個人。而且,只要有了這個,便不必寄人籬下,不必跟那頭骯髒的母雜種擠在一起了。
 
於是,便把瓦楞紙箱搬了出來。但如此一來,便要盡快回公園去了,我可不想抱着一個這麼大的箱子滿街跑。雖然路線的主導權在母雜種身上,但事實上,要讓牠快點回去公園並不困難,而是如非必要,我不太願意。
 
抱着瓦楞紙箱,稍微有點狼狽地加快了腳步,追到了母雜種的旁邊。本來正埋首於垃圾筒的牠立即轉過身來,鼻孔張得極大,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或是說,盯着那些藏在我身上的食物。放下了瓦楞紙箱,把剛才賺回來的所有食物都掏了出來,全都餵給母雜種吃。就當作是帶路費,希望牠吃完了吃飽了就馬上回公園去,不要繼續到處翻垃圾。
 
啪。有誰碰觸了瓦楞紙箱。是一隻恐龍,穿着既骯又破的衣服,披着參差不齊的鱗片。牠把瓦楞紙箱抬了起來,我正要伸手制止,但身體卻突然僵住了,被一道來自高處的冷漠視線所威懾着,沒能作出任何反抗,任由那隻恐龍把瓦楞紙箱搶走。法律向來對一無所有的人起不了效果,恐龍的亦不會例外。
 
母雜種完全漠視剛才所發生的事,把食物吃光了之後,舔了舔手上臉上的殘渣,再度開始移動。不知道是要回公園去休息,還是依然要繼續翻垃圾。但在紙箱被搶走的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夜深,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關門了,雙腳似乎快要失去知覺。肚子再度餓了起來,賺回來的食物早就沒了,路上又沒有半隻恐龍讓我討食物。更重要的是,渴了。我自離開公園之後我便沒喝過半點水。母雜種不一樣,牠渴了就在地上的水窪喝那些來歷不明的污水。還以為要在街道昏倒了,但在最後的最後,母雜種終於回到了公園。
 
夜裡的公園不再綠油油。燈光不強,只照亮了恐龍鋪設出來的水泥地,顧不得旁邊的草木。回到廣場,在微弱的光線下,走到了黑色的飲水機前,靠記憶和印象。喝過了水之後,馬上回去把藏在涼亭的早餐取了回來,已經管不得它們有沒有變壞,更別說涼了下來很難吃什麼的。正要咬下去的時候,「媽——媽——」,母雜種一臉期待地湊了過來。




 
嗯……要不要用牠來試毒呢?
 
呃,不對,我可是一個人啊,用一頭習慣流浪生活的母雜種來試毒是要幹嗎?腸胃的構造根本就不一樣。
 
但還是隨便給了牠一些,牠的叫聲很吵很煩人。
 
吃過了晚餐,或是說,宵夜。本想要馬上睡覺,但因為撿瓦楞紙箱的行動失敗了,所以,現在還有一件事情必須要辦,就是洗澡。一個男人幾天不洗澡其實不算什麼,但母雜種不一樣。並不是說因為牠是母的所以需要天天洗澡,而是牠實在太髒了,可能一個星期、一個月沒洗過澡,甚至可能並沒有洗澡這個概念。昨天的意外就算了,但假如要跟牠擠在同一個紙箱裡面,必須要把牠洗乾淨點才行。
 
毫無預警地從後母雜種抓了起來,是意外地輕巧。終究只是一頭營養不良的雌性青年人而已。把母雜種丟進了噴水池裡,牠很熟練地把頭部浮出水面呼吸,四肢在水裡撥來擺去的,似乎是懂得游泳,以動物的標準來說。
 
確認母雜種沒有溺水之後,我便脫去了衣鞋,踏進噴水池裡。把腳伸直,觸及池底,穩妥地站着,水位剛好到達胸口。緩慢地走過去,抓住正在游泳的母雜種的雙手,把它們搭到水池的石欄上,把牠固定在池邊。然後,動手鬆開牠那片結成塊狀的頭髮。
 
酸臭味隨即撲鼻而來,跟垃圾站沒分別。被污染的池水擴散了開去,小塊的垃圾撞上了母雜種身後的我。沒有洗髮精,只有清水和指甲,不,連清水都沒有了,只剩指甲。雖然已經很小心了,但還是會偶爾扯掉幾條頭髮。十分意外地,母雜種對於如此暴力的「洗頭」並沒有太大的掙扎和反抗,可能是屢次餵食的效果。
 




頭髮的部份洗完。但這並不表示已經弄乾淨,而是繼續下去也只會浪費時間而已。
 
接下來要對付的是母雜種身上的各種污漬,當然並沒有毛巾,唯一的工具就是雙手。污漬實在太多,根本不需要特別去瞄準哪片污漬,只需要全面地盲目地擦。把礙事的頭髮撥到前面去,從背後開始,從上而下的使勁擦。本以為牠會痛得掙扎逃脫,但牠似乎還蠻享受的,我的「使勁」對牠來說也許是推拿按摩的等級。
 
表面上盡是污漬和傷痕,深深地按壓下去,就感受到皮膚之下的結實肌肉,幾乎沒有半點脂肪。緊緻的肌膚依着肋骨的形狀慢慢收窄,於腰間瞬即凹陷了下去,然後又因盤骨而擴張回來。
 
沿着背,接下來是屁股,被藏在水裡。便用右臂挽着牠的腰,把牠的屁股抽出水面。屁股稍微有點肉,稍微有點圓潤,與上半身截然不同。輕輕一按,發現肌肉是藏在脂肪之下,在微微的柔軟中藏着結實的觸感。
 
「媽——噗嚕噗嚕……媽——媽——」
 
猛然發現水花四濺,朝發聲源一看,才發現母雜種正搖頭晃腦地拼命想要呼吸,四肢亦不停地拍打水面掙扎。我趕忙鬆開了手,退後了兩步。理解到是剛才的姿勢迫使母雜種臉部朝下,正想幫忙之際,牠已經把姿態恢復了過來,再度把頭探出了水面,像人魚一般。
 
母雜種因為一度溺水而想要離開噴水池,但其實洗澡也並非一定要泡在水裡,便把母雜種抱出了水面,讓牠背部朝天的躺在石欄上,像個寫真女星般。用力地拭擦母雜種的臀部,雖然牠是營養不良,但在屁股好歹還是長了點肉,與背部比較起來有點難使力。接着是大腿,肥肉明顯較少,很好使力。把小腿舉起來擦,比剛才的都要輕鬆,倒是說,如此拿到手上一比,才發現自己的前臂比牠的小腿還粗。話說起來,這頭母雜種的腿毛很稀疏啊。仔細一看,除了頭髮之外,所有體毛都短得幾乎看不見嘛。是年紀太小?還是品種改良的成果?
 
再來是腳掌,最髒的地方,完全就是漆黑的一片。用力按下去,本來以為母雜種會有很大的反應,不論是因為抓癢還是腳掌按摩,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牠的腳掌十分堅硬,是的,是堅硬,因為腳掌的上全都是死皮,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毫無顧慮地使勁擦,但污漬彷彿是埋在皮膚底下的,完全沒有半點效果,但水卻是確確實實地被染黑了。光靠清水也許是沒辦法的,但其實就算真的弄乾淨了也沒有意義,因為明天走路時又會弄髒。




 
背後總算是洗完了,換正面。讓母雜種坐了起來,腳泡在水裡,希望多少能溶掉一些腳掌上的污漬。我坐到牠的左邊,挑起牠的下巴,撥開前髮,臉果然也骯得亂七八糟,畢竟牠總是在鑽垃圾筒。毫不意外地,臉很柔軟,畢竟長肌肉也不會長到臉上。拭擦的時候把臉頰的肉擠來擠去,像是母雜種自己在弄鬼臉一樣。母雜種笑了,是個不帶造作的無邪笑容,同時,還察覺到原來自己也正微笑着,不知從何時開始。是她先笑起來,還是我先笑起來的呢?算了,並不重要。話說起來,原來這個世界的人也懂得笑啊。在這之前,我從沒有留意過他們的表情。
 
耳朵,下巴,脖子,全都輕鬆地洗乾淨了,過程中她總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畢竟,這些都是動物喜歡被摸的部位。然後是身體,幾乎都被濕透了的長髮藏着,那把長髮甚至連大腿也蓋了起來。兩撮金色的長髮緊貼在她的身上,搭在胸前,隱晦地描繪出那微小的起伏,長髮之間留下了一條縫隙,漏出微漲的小腹,映着水光的肌膚。伸手,姆指滑進了深陷的右鎖骨槽,抵着胸前的那撮金髮,緩緩地拉開,掀起。
 
「嗎——嗎——」
 
我迅即抬頭,望向牠的臉,牠的神情似乎是疑惑,又像是請求。可能是感到無聊,想要離開了吧。畢竟,洗了這麼久,不論是按摩還是撫摸也該感到厭倦了。其實已經很乾淨了,反正明天還是會髒回來的話,洗得太徹底也沒有意義。只顧着替母雜種洗澡,現在,反而是我比較骯。
 
「對不起。」雖然我知道牠聽不懂,但還是道歉了,因為我是一個人而不是野獸。把母雜種抱離了水池,把牠放回廣場上,並輕輕拍了拍牠的頭。自己則是轉身跨進水池,游到了稍微遠一點的地方,靜靜地泡在被牠污染過的池水之中,想讓自己變得乾淨一點。
 
過了很久,轉頭望向廣場,看不見母雜種的蹤影。四處張望,發現牠正在草地上打滾,大概是想要弄乾身體吧,雖然同時也是在弄骯身體,但泥土總比垃圾好。我離開了水池,稍微甩了一下身上的水,發覺風有點大,便帶着衣服,回到涼亭的座位下,默默地等待身體完全變乾。
 
我穿回了衣服,母雜種還沒有回來。猛然想起也需要洗衣服,但馬上就放棄了,這實在太花時間,可不能一直裸露着身體。母雜種隨時都可能回來。我爬進瓦楞紙箱,閉上了眼。
 




腦袋十分清醒,運轉無法停止。不知經過了多久,紙箱輕輕地晃了晃,我知道有人爬進了紙箱,但我的眼簾始終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