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孔雀學師仙劍門 唐穆儒遠迎郁紫衣
 

袁志清比武以後,又是三個月的光景。
當時是白雪瀾漫,暖日微照,到了此時,周遭是青綠海境,楊柳撲面。仙劍山莊一帶掛滿晶柱的樹枝,今日又重新長出嫩葉。陽春二三月,水草皆同色,從山腳仙尋村看上去,仙劍山莊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仙劍山莊是江湖上有名的幫派,自然也常有習武者來求教,那一般是付錢的。他們的地位與牛冠齊這些入室弟子又不一樣──不是付錢多,練得比較久就可以用師父跟萬虎嘯相稱。他們只能學一點皮毛與傍身招式,能不能收留成弟子,則是萬虎嘯說了算。
人稱張五師兄的張紆是一般上山習武者的師範,教的不過是幾路簡單劍法,談不上甚麼精妙,只為趕跑毛賊,驅趕野獸。而袁志清這幾個月也不過跟張紆耍了幾劍,當他掌握了套路以後,自然也興致缺缺。然而因萬虎嘯也算給了自己很大的面子,總不能這種場合讓別人家難看,於是袁志清總是趁著張紆忙著授課時,就悄悄的躲到花園的一角呼嚕大睡。
今天,他也不例外,他挑了一個靠近角落的花圃,然後在旁邊的通道臥睡,好不舒適。
適逢這時,萬妙玉也路經花園,竟又讓她見到了袁志清。
這男子數月前來到此地,就住了起來,以他踢館時的那種脾性,本以為他是個我行我素,三五天一大鬧,誰知他只是安份地天天練劍,對著周圍的人恭恭敬敬。萬妙玉想起卻難掩失望,因為她希望師兄弟會被袁志清打得落花流水。從今天開始,妙玉又知道他是個有功不練的人,想著對方為人是不甘聽命,於是對他的興趣又增加了,萬妙玉轉轉眼珠,想了個鬼主意。捉弄袁志清一番。




臥睡在花圃隔離的少年,自然是不知有詐的。突然之間,他忽然覺得臉頰傳來刺痛感。
他不理會,搖搖頭,之後身體各處陸續有硬物刺來,他張開眼,發現一個少女正拿著一根長長的樹枝,猛往他刺去。
袁志清裝得有些害怕那般漸漸退後,然後口中喊出哀求的聲音。「饒命啊!大小姐!饒命啊!痛著啦!」
「哼!你這個袁志清,五師兄教你劍術你偷懶!躲在這裡睡覺,該死!」
「唉唷!冤枉啊我的大小姐!」袁志清苦笑道。「我這是學不是,不學也不是!左思右想之下,只好這樣了。」
「此話怎說?」
「五師兄教的武功,是給各處的民眾用作旁身的護衛之術,我是一早掌握,想繼續學下去。可是我想想,我未算仙劍山莊的正式門生,若僭越規矩,對山莊名聲也不好,但是我也無聊,所以只好躲躲懶,縱使被罵,也只會算到我頭上。」
萬妙玉這才明白,他情願自己挨罵,也要保著山莊面子,換了是其他的習武者,學了五師兄的套路有所小成,就自然打量這山莊也沒什麼了不起,然後自以為是起來,然而袁志清卻是為著山莊著想。
只是想到這裡,她又難不免陷入深思,是呢,果然都是為了山莊。然後她就變得漸漸陰沉起來。
「哼,原來你也打著這山莊的主意啊。」




袁志清猜了猜對方的心思。「是啊,因為我覺得這個山莊,有著我想要的東西,我才不在意甚麼金錢跟名聲呢。」
「居然?」萬妙玉頗為驚奇。
「賺錢的方法,天下間多的是,別忘了我的出身。真要貪圖甚麼功名的,何苦上山練劍?」
「那你要的是甚麼?」
袁志清笑而不語,只將他有神的目光,投放到萬妙玉的臉上,然後故弄玄虛的移開,又淺淺一笑。
「恕我不能告訴大小姐您呢。」
萬妙玉詫異,失望的「啊」了一聲。但從剛才的眼神中,她看出對方對自己有種微妙的溫柔,但不能言盡。縱是如此,萬妙玉仍是說了聲:「你告訴我啊!」
「不行。」袁志清壞笑了一下。「就不告訴你。」
萬妙玉笑著追了上去,這兩個少年,就在花園中玩樂下去。
風吹嫩葉,隨水而飄。另一邊的人,有另一邊的故事。




離仙尋村的千里外,有一座法華寺。法華寺建的是五角外型,中心有七層浮屠塔。而那五角則各自分成五殿,各自供奉不同的佛與神仙。浮屠塔頂層,自然也供奉金身佛。
這日,一名年近二十七,生得標緻苗條的婦人,緩緩走到金身佛前,輕輕跪拜。她的睫毛濃密,眉淺眼大,一身的花衣足可令人目不轉睛。她那帶點病弱的神態,也是使人不得不將她抱起,好好憐憫一番。
婦人跪在佛前,閉了雙目,逕自唸經。
黑暗之中,她見到一個個模糊景像,都是些民眾的恐懼目光。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又惶恐又好奇,令婦人渾身都不是味兒。因著民眾的奇怪目光,婦人也感到一陣陣不安,遂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她終於抵受不住,張開眼睛,然而那種恐怖感覺仍在瀰漫。
「紫──紫衣姐姐!」
婦人好像聽到自己的名字。
「紫──紫衣姐姐!你在嗎!我,我是,是穆儒!是季平!」
婦人聽到一個男子在大聲嚷叫,於是走到陽台處觀望。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臉痴呆,正被寺廟的住持責備。
紫衣見狀,趕快從塔上走下來,然後跟住持忙賠不是。住持見這婦人也實在誠懇,再說也非甚麼大事,便隨意的走開了。
紫衣瞧了瞧那個還是一臉無辜的呆臉,問道:「用不著這麼大聲吧?季平。」
唐穆儒聽她這麼一說,低下了頭。「……找不到……紫衣姐姐。」
「傻孩子,我何曾離開過你們視線啊。」郁紫衣逕自走開,頭也不回。
唐穆儒追了上去,也不說話。「姐姐是不是不高興,我下次安靜點就是……」




「我沒怪你。」郁紫衣道。「上年冬天,我說要來法華寺靜修,你師父找你的段四師兄來跟著我,你則留在山莊,山莊發生甚麼事了嗎?」
「沒有……只是多了個新徒弟,不過那段時間師父教了我幾招就是。」
「你的師父看來對你也頗有期待吧。」郁紫衣虛弱的笑了笑。
「是這樣嗎……?」
而在這時,一個三白眼的男人則是大搖大擺走到他們面前,行了個禮。然後故意將視線別開。
「季平,紫衣姑娘,我們該出發了。」
郁紫衣心生疑問,向唐穆儒說:「山莊裡頭又怎麼了嗎?」
「啊……沒甚麼,只是我多了個師弟這樣。」
三白眼的男人點點頭。「沒錯,是個厲害的傢伙,我也被他出奇不意的揍了一頓呢。」說著,程鐵鷹與唐穆儒一左一右的站在郁紫衣旁邊,讓她緩緩的走下樓梯。
這座法華寺建在海中洲上,需乘船才到,離仙尋村差不多一個月的路程,路程遙遠。郁紫衣既然被兩個入門弟子伴著,任誰也猜得出這女的來頭不小,雖然紫衣已經脫去花衣,以樸素打扮,但她的氣牆卻帶著高雅的氣息,「僅憑瞳孔,勾人魂魄」大概是對她外貌最中肯的評價。
三人一路行來,到了市集。
恍似被告知神仙下凡,市集內的人都怔得不敢動彈,當三人越行越近時,眾人都別過臉去,避免接觸。
人們都在怕,怕某些事情將要發在自己身上。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因為被郁紫衣所吸引,一時之間拋棄了恐懼,目不轉睛的看著對方。
這女的,是哪個仙女下凡呢?一雙眼睛好像是映著太虛,眼上的睫毛似乎是鳳凰的尾巴,臉蛋亦是那種美人的尖長……無論如何也想讓人多看幾眼……




忽然,一瞬之間,他感到一道冷鋒,隨後面前一片漆黑,然後就在地上痛苦的打滾起來。
那看著紫衣的男人被程鐵鷹一刀割盲了。
「你又做甚麼了!」郁紫衣怨恨的瞪著程鐵鷹。
「師父的命令,凡是偷看郁紫衣姑娘的人,都不可以放過。」
「上次我買東西,碰了對方的手,對方的手就被剁了,這次?所以我要像個娃娃一樣就好嗎?」
「這是師父的命令,他說要保護你。」
唐穆儒見狀,皺起了眉頭。
被削盲的男人猶自打滾,他的親人也跑了出來哭天搶地。
「走吧。」郁紫衣忍著自己的不忿,急急的離開市集。
唐穆儒見三師兄說殺就殺,心也有不忍,於是悄悄往回跑,然後在那個被割盲的妻女身上塞了兩錠金,接著迅速逃開,追回程鐵鷹身邊。
鐵鷹見他去而復返,就碎碎唸起來。
「又去小解啊?每次我動刀你都會急?」
「……只是……很慘啊。」唐穆儒支支吾吾的道。
紫衣轉了轉眼珠,盯了盯程鐵鷹,似乎要跟唐穆儒抱不平,而程鐵鷹倒是不讓自己跟紫衣有眼神接觸,把臉別過一邊,說道:
「得了得了,季平你是內急,我一如以往的跟師父說了吧,剛才你真的只是去小解,沒其他的。」




唐穆儒聽了對方這麼說,也知道三師兄張隻眼閉隻眼,點點頭多謝師兄。
郁紫衣也撫了撫唐穆儒的頭。
這三人來到了渡船的碼頭,程鐵鷹吹了聲口哨,船夫應聲劃船來,到岸泊好後就請了三位乘客上船。因這船程也要幾個時辰,三人都在船上稍加休息。
風清送,海的味道淨人心,歇著歇著,三人也就打起盹來。
睡夢中,郁紫衣又想起了舊日往事。
她回到十五六歲時的光景。
那個地方叫富陽。
她是個商人的女兒,父親是做買賣的,有一小舖。生活不愁吃穿,且家中母親也識字曉書。一家生活平穩安樂,尚無大災。
某日,一個衙差走來店上,氣急敗壞的道:「遠處的白露山上聚起了山賊,個個兇殘無比。山賊早洗劫好幾個村莊,正往著富陽奔來,那縣令知情早就落跑,我見郁先生也算是個識禮之人,故先告知,請先生帶著妻女家當儘早離開,免遭洗劫。」
郁先生聽了以後,恍如晴天霹靂。這店中貨物,除了銀子銀票,俱是財產,豈可說跑就跑?再說這一時之間,又該找誰保管呢?
就在其苦惱之時,郁先生聽得街上的人在喧鬧,便循聲尋去,見市集上來了兩個穿了臂甲的人。
這兩人名號是「華東雙俠」,說是來自名門正派的兩名亦商亦俠的義人,一個名為少華,一個是東豪,他倆正跟鄉親商量,成立「頑抗隊」死拼山賊。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倆雖寡,但仍有鄉親,今以我為號召,請眾鄉親,一同抗賊。」
郁先生見有江湖俠士挺身而出,也是高興,看這兩人有板有眼,能抗山賊,保住富陽,也就能抱住家當與妻小,何不為之?
於是郁先生舉高了手,要為兩人提供伙食,使兩個義人領兵,抗擊山賊。




「華東少豪」兩俠大喜,即日設宴,侃侃的談起自己的兵法。
又過了幾天,從富陽的高樓上,已經見到遠方的小丘上,黑墨墨的一團人在聚集,想必是山賊的隊伍。
經了幾天的訓練,願意死守富陽的民眾們,早就做好準備。
當日黃昏,山賊有所行動,黑色的一團遂成一條長蛇,蜿蜒向山下移動。
富陽的民眾遂互相通報,準備行動,正當他們要找「華東雙俠」來領軍時,卻發現兩人早已消失。
這突然之間的臨陣逃脫,消息一出,滿城守軍的士氣渙散,再無鬥爭之心。山賊們就此長驅直進,來到富陽,姦淫擄掠,無惡不作。
郁先生的家自然也遭劫難,女兒被擄,自己與夫人則是被一刀割喉。富陽就此淪陷,當地民眾則是眼巴巴的看著家園燒了兩天。
而那「華東雙俠」,在山賊擄劫富陽以後,回到富陽,先是激昂一番,說自己的援軍來遲了,要大家再次聚集,殺上山上「重奪我城,自決前程」之云云。
然而民眾卻知道了這兩人臨陣逃脫後,就心存怨懟,發現兩人還有臉賊過後興兵,自然不滿,嚷著找這二人的帳,誰知道這「華東雙俠」竟又反以譏道:「你們何苦為了我們的名聲而不滿?我等力有不遞,去找救兵何錯之有?」
此話一出,民眾更是把此二人圍住,誓殺二人。兩人見群眾不好欺,便下書罪己,「我恐懼我誤判我有家庭兒女幫派大業……」洋洋灑灑的幾千字後,著子弟們派些銀兩後夾著尾巴的走了。但趕走他們後,居民想到,現在確也無人領導,一陣陣的悲怨只能以哭解決。
而郁紫衣則被擄了上山,成了押寨夫人。
她在那暗無天日的山寨中,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日,不知道被灌多少酒,甚至那個山賊頭目是甚麼樣子,早就不清楚。總之,就是這樣被拋來拋去,像貨物、工具那般的操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甚麼。這一刻從身體傳來一陣陣被撕開的感覺,下一刻是被堵得喘不過氣,不知道甚麼時候,身體被甚麼黏上,周而復始地。
她不能,也不知道怎麼反抗,也許只有一時半刻,想起自己曾經是人。
也不知道經過多少迷糊的日子,某天,郁紫衣被血的味道喚醒了自己。她張開雙眼,見到原本困在自己房間的幾個大漢,肢體都掉了一地。不論是手、腳還是人頭。血也流得滿地都是。
現場還有一個人站著,他四五十歲,留著長髮,虎背熊腰,那小小的瞳孔,說是虎眼也不為過。
那男人打量著紫衣,發覺是個美女,遂道:「想不到,還藏了一件活寶。」
男人隨手從旁邊抽來一條長布,將郁紫衣裹住,然後抬到自己肩膀上。說走就走。
紫衣也不反抗只是感覺隨便就好。在那個男人的肩膀上,她見到這山洞內的賊都死光了,只傳出了濃烈的血腥味,而男人則踏著一具具屍體,走出了山洞。
紫衣不知道多久沒呼吸過新鮮的空氣,空氣似乎令她多少恢復了人的意識。她見這個男人走了這麼久,還沒搭理過自己,她終於開口問起來。
「先生……怎麼不報自己的名字?」
「呵?知道你怎麼著?」
「你是不是受『華東雙俠』所雇的?」
「哎呀,我來拿個人,殺了賊,大家都說是那兩個窩囊廢派來的,若沒殺賊,又安個甚麼理由呢?有名聲果然不一樣嘛!放個屁也是為國為民啊?」那男人似乎有些不服氣,也就坦白起來。「我呢,是萬虎嘯,不是甚麼大俠,是吃江湖飯的人而已,此程也只是來找點零花的。」
「找點零花?」
「這賊窩啊,江湖上的名門正派都不敢碰,不是怕髒了自己的手──那倒是,死了弟子就吃大虧了。於是呢,沽名釣譽,圖個好名聲就算了。我看殺光他們,把贓款拿去花,也沒人會吭聲──那些包打聽怎麼寫?哈哈哈,黑吃黑吧?然後名門正派就說,看,這就用武的下場!我不貪白不貪,待會我使人把賊窩裡的錢都抬走就好!哈!」萬虎嘯說著,繼續往前走,來到一條僻靜的村中,花了點錢討了間屋子,然後就把郁紫衣丟在床上,然後離開。
「先生──」郁紫衣低聲的喊了萬虎嘯一聲,似乎恐懼中夾雜著期盼與感謝。
萬虎嘯一聲冷笑。「別會錯意!你也是我的東西!不過,如果你是獻身的話,我倒沒什麼所謂!哈哈哈哈!」他說著,就出外找村民去搬山賊裡的贓款。
郁紫衣剛剛喚起了自己的希望,聽萬虎嘯這麼一說,又好像全身粉碎,掉回那個深淵之中。
也誠如萬虎嘯所言,郁紫衣不久後就被回去仙劍山莊,成為了萬虎嘯的「物品」,繼續那種顛三倒四的生活。這麼一來,也差不多十年了。她只是由「押寨夫人」這個地獄,掉到另一個名為「情婦」的地獄。
搖晃的船令郁紫衣想起不堪的過去,也使她痛苦得渾身發抖。唐穆儒把郁紫衣那樣的痛苦看在眼裡,以為她時著涼,不知道從哪裡討來一張被子,蓋在她身上。
「師兄,紫衣姐姐她,好像患了風邪啊──」
「小子!你別瞎說!她有些甚麼事我們都要挨揍啊,大師兄因為盯了一眼那個女人,就在背上被砍了一刀,虧你還敢碰她呢!」
「但……但是……」
「季平──」紫衣輕聲說。
唐穆儒轉過頭去。
「我沒事,這不是風邪,別擔心啊。」郁紫衣強顏歡笑。
「是啊……」唐穆儒這才放心。
船仍是晃著,遠處的岸邊尚未見到。在船上,郁紫衣唸起了佛經,似乎這樣,才能撫平藏於過去的複雜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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