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混亂、天選地轉,腦海全白,然後突然折返現實。來回往返,不得真實,是郁紫衣每日的經歷。
早晨陽光照入窗台,照在她雪白無瑕的肌膚上。在床的另一面。那個熊腰,年邁但體壯的男人背對自己整理衣裝。
她又憶起自己一路以來的經歷:先是當過押寨夫人,後又被萬虎嘯抓回來當個不得名份的情婦──甚至,萬虎嘯不曾當她是「東西」。
紫衣越來越痛恨自己,她恨自己不敢死,恨自己不會反抗,就如一具空的活皮囊。她恨不得將一切燒光,然後自躍火中。
這樣的感覺,每天都一點點的蠶食自己。
那種感覺形成反抗的氣,逐漸成形化為要求。
「官人。」
這是萬虎嘯規定的稱呼。
「怎樣?」萬虎嘯回頭。
「我想出去一趟。」紫衣帶著若不答應就自盡的志氣說了出來。




「行。今天由季平帶你。」說完後,萬虎嘯手擺後頭就離開了。
沒想到……
郁紫衣鬆了一口氣。她本以為萬虎嘯會暴怒,誰知對方也根本沒當一回事。
她獨自在一角苦笑,黯然垂淚。
房間的門逕自關上,萬虎嘯離開了自己的花園,遂一路走到自己書房。
萬虎嘯的書房是建在他睡房的隔壁,雖名叫書房,但實際上是武器室也不為過:各色各樣的寶劍掛在牆上,列成一排,正好炫耀。
而在這時,楊肇則在房間中等著他。
「拜見師父。」
楊肇在眾師兄弟中,威望頗高,有勇有謀,管理一地,使其太平,萬虎嘯可全心全意遊山玩水與「打理生意」,之前的事也是多得他。楊肇因經常能提出計策,使萬虎嘯避過凶險,令萬虎嘯常稱楊肇為「吾之蕭何」。這也能從楊肇的臉路反映出來:耍的一手柔劍,接觸一刻並無特別,然而不隨其劍路行走,大難臨頭。
萬虎嘯見了楊肇,自然高興,也不拘小節。




「免了,仲賢。你上次的妙計的確利害,連那些名門正派的都對我刮目相看了。」他大笑三聲,合不攏嘴。
萬虎嘯上回聽從了楊肇的建議,沒有劫石,並獨攬了護送的工作,更在錯有錯著之下打響了自己幫派的名聲。
「弟子不敢當。」
萬虎嘯坐下來後,就喝起酒來。先是問了問莊上情況,然後再喫三杯。
似乎是有些酒意,他也就說起話來:「既得了這三十金,看來孟勇這段時間也不必再出去找生意,讓他多留一點時間在莊上,教教劍吧?」他一改少有的粗魯,當下有些和善。
「但莊上不是有五師兄?」
「他現在成家立室,淡出山莊也是當然,若是得了孩子,那也有得忙了,人生在世嘛,怎能無家,我倒明白。」
楊肇很少聽到他師父會關心弟子感受,也有點好奇。還是說,人老了,有些東西可以放下,連刀上過活的人也是麼?
「師父,恕弟子多事,若是師父有難言之隱,但說無妨。」
「你以為我怎麼了嗎!」萬虎嘯冷笑道。「汝乃吾之蕭何!切莫擔心。你師父我將入花甲,人也漸老,倒是風風浪浪都經歷過了,最近想想,膝下無兒,無功可傳,感概就是。」




「如此說來,師父是想定立下任掌門吧?」
「不定掌門,何以讓其立威,老夫可不想因爭掌門,腥風血雨啊!」
「言則,師父屬意誰人?」
萬虎嘯厲眼盯了盯他。
楊肇知道師父的用意,便跪下道:「仲賢只隨師父,伺候師父,他日師兄弟接任,絕不領位。此外今天之事決不外傳,如有洩露自割雙耳。」
「我道仲賢是個良材,果不其然。」萬虎嘯冷笑。
「事實上,有兩人合意,但我舉棋不定。」
「師父想的是六師弟與七師弟?」
「我常言道,孟勇之力不可擋,謀略欠奉,仲智志短不可取,叔成長年在外,不懂管家,叔橫家成,唯有季平季常可擔。季平雖愚但忠,其劍路澄清無暇,是劍聖之材。而季常劍路圓巧,有劍仙之形,此兩子之後,不是龍也是虎,我女兒若懷其種,我萬氏之孫,必定可獨霸武林,使庸眾稱臣!」
楊肇聽了以後,臉有難色。似乎跟他所想的大為不同。
「怎麼?仲賢,我沒選你當女婿,你不高興啊?哈哈哈!」
「仲賢並無非份之想。當初讓小姐學琴棋書畫,本是想讓小姐來日姻親名門,可將師父的名聲流傳後世。」
「仲賢用心良苦,為師幸甚。但你也見到,不必姻親甚麼名門,你兩個師弟成了名,繼續下去自有名利,也不必學那些牛鼻子名門正派的方法,武林中人都會向我們低頭!讓我最得意的弟子繼承我的血脈與畢生所學,然後傳續。」
楊肇看通師父老早被近來的喜悅沖昏,怎麼也勸不了,於是告退。
楊肇離開書房,一路踱步,一路盤算著山莊情勢。




他老早摸清了師父的心思,不過對於現在的處境,倒讓他出奇。
好比說,他說讓妙玉學書嫁好人家,有一半是權宜之策。
楊肇入門時,萬妙玉只是個幾歲孩兒,且是喪母。她跟著萬虎嘯這樣的粗人生活,半個字都學不了。當時的楊肇把她當妹妹照顧,覺得她也可憐。而且,他知道萬虎嘯平生最怨最恨所謂的琴棋書畫,都只當無用看,只道人生不過吃喝拉──明明師父也非文盲,至少也懂《前後漢書》,卻不知為何卻是竟是不懂感恩,剛愎自用,只談利害而憎惡恩義。若妙玉跟著她天生天養,他日必然釀成悲劇。
於是楊肇以利誘之,勸服了萬虎嘯讓女兒讀書。到了萬妙玉亭亭玉立後,楊肇想到時機也到,想了十幾種說法勸萬虎嘯放女兒自由,不過,這一切尚未實行,便殺出了一個袁志清。
袁志清的出現打亂了盤算,如此來看,妙玉是對袁志清有意思的。
恰巧師父也想傳位季常,致使楊肇的想法也有所變,倘若兩人兩情相悅,待到勸得師父退休,必是個皆大歡喜的格局,然而,這種順應自然,將錯就錯的發展,使楊肇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江南向來多才俊,琴棋書畫樣樣通。文教大盛之世,觀園琴館特別多。萬虎嘯女兒萬妙玉,因自幼就練琴,熟而生巧,也彈得一手好琴,她數年前下山弄琴,就被相中,要她在聲館、觀園中演出,數年下來,竟在漢中城的琴館,彈下一席之地,還化名「潤霖君」,偶作演奏。
午時,漢中城的琴館就掛起「潤霖君」的牌子,意指由她所奏,而牌子掛起,就有有十人上座。
觀眾先是談論著江湖逸事,待到台上敲起銅鑼,始安坐席上。
檯上以垂簾遮著舞臺的後方,妙玉待在該處,手按著琴。
全場安靜,待演奏者開始。




那雙柳枝一樣的手指,在弦上浮遊,偶爾發出清脆的音聲。
隨著清脆的音聲遠去,接續是一段又一段輕輕的憂怨嘆息,再來是一陣又一陣匆匆的高山流水。連綿不斷的急促,似是訴說、申訴,慢慢又回歸平靜。
一個個文人在輕輕點頭,似乎都被琴者帶進音色的世界。
就連萬妙玉自己,也彈了個忘乎所以,也暫時放下對自己身世的自憐。
遠處,揚著白色長衣的男子,將目光注視在垂簾上,萬妙玉稍將目光對接,竟發現了袁志清的身影。
萬妙玉見到是袁志清,愛慕之心蹦出,手指也不聽呼喚,隨之那弦上突然跳出一個笨重的音符,打壞了曲調的節奏,使那些聽音的文人們突然打了個顫。
知道樂曲壞事,萬妙玉調整心情,繼續弄琴,卻也只能草草收尾。
幾刻鐘後人潮散,下一琴手續上場,萬妙玉抬著琴回到後台,便遭幾個琴手嘲笑,使她又羞又愧。
在演奏時突然跑調,這舉止確實失禮,但是自己的心因為袁志清的出現而亂碰亂撞,也是事實。
就當她埋怨自己的失誤時,那個白色孔雀一樣,拖著白長衣的身影忽然走到自己面前。附近的琴手也是驚嘆著男子的美貌,心想是不是來找自己,然後一下子都失望起來,因他找的是那個在演奏時跑調的女子。
萬妙玉說不出話,只是低頭不語。
「妙玉妹妹你彈得真好聽!」
「哪有……」
「不是嗎?那些琴聲好像正在訴說你的身世──怨且悲而美,我可是聽得出了耳油。」
「跑調了。」




「沒關係,下次再練習……」袁志清見對方仍低著頭,於是問:「還是說我不該進入你的視線範圍?」
「不要!」萬妙玉刷紅了臉。「請你……下次也來聽……」
袁志清聽了,甜甜的笑起來,然後為萬妙玉抬琴,離開了琴館。
兩人走了一小段路,仍是無語,似乎是大家都察覺到氣氛奇怪,都想打破沉默,一開口之下「聽說……」就疊在一起,使兩人都尷尬起來。
「你說吧,妙玉妹妹。」
「今天,不是穆儒來看顧我嗎?怎麼變成了……」她還沒說完臉就紅了。
「……你比較響他來隨著你?」
「不!不是,你比較好!你比較好!」妙玉發覺自己好像有些失態,又捂臉跑開。
「……實際上我也想知道六師兄跟你的關係,他對你,你對他,好像又跟其他師兄弟不一樣……」
「其實,真的沒什麼,唐季平我只是當他是個年長一點的親人。」
「喔?……」
「小時候,他初入門的還得讓我去照顧………天性比較遲鈍,更不要講甚麼琴棋書畫,哪像志清哥哥一樣的多才。」
「是這樣嗎……」袁志清點頭。「因為師父說,六師兄臨時有些事出了去,所以才讓我過來接你。」
妙玉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暗笑著錯有錯著,得了良機。
 





 
夕陽紅落初月升,尋常百姓早已歸家。
然而,郁紫衣仍在大街上閒逛。
她顯然是漫無目的,只因心裡空虛。人潮雖如水,然而無人敢注視自己。郁紫衣知道,若是誰偷看了他,都必定遭到殘酷的報復,這一傳聞傳開,也就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當正常人了。
被人以奇怪目光對待是種難以言喻的痛苦,郁紫衣覺得那種痛苦跟被萬虎嘯蹂躪時的感覺是一模一樣的──軀體以致精神也不屬於自己,自己則好像在一旁看著身軀被任意侮辱。
郁紫衣冷笑起來,似乎有些失常了。腳步也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恍惚。
這時候,一隻粗糙的右手拖住了自己。
「紫衣姐姐……你沒事嗎?」
是季平,那個看上去又愣又傻的小伙子。
他就似乎是上天給予自己的一根救命稻草。不論她與哪個男人有眼神接觸,她身後那雙虎眼,那個可怕的男人總會盯著自己。除了唐季平。
以前,萬虎嘯曾帶唐穆儒到青樓,藉機觀察他,沒想到這傢伙對美女還無興趣,料定他是個愚鈍的貨色,除了練武外就一竅不通。所以在眾師兄弟中,唯有唐穆儒可以隨意接觸郁紫衣。
「紫衣姐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甚麼。」她冷冷的要搖頭。
「吶,季平,以前我都一直叫你季平呢……好像外人一樣。」
「如果姐姐係喜歡,叫我穆儒就好,反正大師兄他們都這樣喊。」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甚麼時候相識?」
「兩三年,是吧?我記得跟師父去過一次喝花酒,然後才當護衛,然後就一直隔著門陪你聊天……」
「是呢,跟你隔著房間聊天,有一年多了吧?」紫衣說罷,打量著唐穆儒。
當時還是個瘦弱青澀的孩子,如今的雙臂都壯如鋼筋。再過幾年,唐穆儒說不定就自立門戶,甚至擔當重任,這個唯一把自己當常人看的小孩,還能留下來,讓自己依靠嗎?
「對呢,穆儒,幾年之後,你想做甚麼?」
「想做甚麼?我不知道呢……」
「不知道?」
「我……我笨。我不知道甚麼師範之類的。我當了師父的徒弟後,就只有練劍,也不知道甚麼以後做甚麼……我只想到大家,跟眾師兄地好好的生活……其他,我不懂,也不明白怎麼一回事。」
唐穆儒說的,似乎刺中了紫衣的心。她的經歷、遭遇,太多太大。對她而言,無憂無慮才最適合自己。「我懂啊,穆儒。」她說。「真的……太多了。」
她唸唸有詞的繼續往前走,不知不覺就發現這湖旁河畔辦起了花燈會。
途人告訴唐穆儒,朝廷中有人獻了花石使皇上龍顏大悅,幾天前下了大赦令,是故百姓歡騰,藉機辦起花燈會。
紫衣與唐穆儒走進會場中,熱鬧的人潮將兩人掩蓋,大家的喜慶似乎忘記──或者說無暇理會紫衣的身份,都在燈會上細細遊歷。
燈會上自然也有擺攤的小販,賣的除了紙扇毛筆宣紙,也有胭脂、首飾和手帕。於是兩人就沿著湖邊,一邊賞月,一邊看攤。唐穆儒不阻止紫衣跟其他人接觸,於是郁紫衣也藉此機會,可以當一回平凡人。這時,一個大漢在叫賣,嚷著是女兒的珠寶首飾,郁紫衣也被吸引,遂走到攤前。
攤主自然拿出微笑招待紫衣,先是擺出一排既閃且亮的髮簪,然後讓對方選擇。紫衣隨手拿起一根,問:「是隻甚麼鳥?」
「翠鳥啊小姐,顏色亮麗的一種鳥。」
「是呢……」
紫衣若有所思的拿起,陷入沉思,起然逕自走遠。
攤主見了,連忙想喊住對方著她付錢,唐穆儒在另一面走來,先是連忙道歉,然後將髮簪的錢塞到攤主手中。
攤主先是愕然,然後燦笑,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紫衣的背影。想著這花燈會都是些年輕男女共賞遊覽的地方,這小兄弟跟那女的恐怕也是如此這般,於是這攤主也不知哪來的月老心,竟也找唐穆儒聊起來。
「小兄弟。」
「嗯?」
「她是你情人?」
「……怎麼可能!她只是,姐姐而已。」
攤主失笑。「嗯嗯,是姐姐,好吧……」攤主以為唐穆儒跟紫衣有親密關係而不便說出口。「話說回來,你姐姐滿懷心事呢。我看,你不妨誇她幾句。」
「嗯?為甚麼?」
「她是你『姐姐』吧?這麼笨怎麼哄女孩子?好了,我再說白一點,你現在是幫你姐姐做啥?」
「我當她護衛啊。」
「好!既是這樣,你就誇誇她吧!她會喜歡的!」
攤主似是而非的鼓勵,唐穆儒摸不著頭腦。
「是嗎?……」
攤主搖搖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去吧!去吧!」
唐穆儒點點頭,也就半喊半跑的追上郁紫衣。
「紫衣姐姐!」
郁紫衣回頭。
「姐姐,你的頭飾……好看……你也好看。」
郁紫衣先是詫異了一下,然後捂著嘴巴偷偷笑著。「這話是誰教你的?」
「……那個賣髮簪的老闆。」
郁紫衣聽了以後,被唐穆儒的傻氣弄得又好笑又好氣。
「你啊,連謊都不會撒。連哄女孩子的話都說不出呢!」
「……所以不好?」唐穆儒搔搔頭。
郁紫衣轉了轉眼珠,問:「我戴得好看不好看的事……你如實答你心裡的話吧!」她開始發覺自己,有那麼一點平凡女生的性格,緩緩從心裡滲出,開始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人」了。
唐穆儒打量了一陣子,然後微笑道:「姐姐打扮得好看!」
郁紫衣這回笑得燦爛且甜美,似乎還有點淚光在睫毛間。
「你這個笨蛋……笨成那種樣子……笨蛋。」她臉上的紅暈也漸漸濃了,看起來有點酒不醉人人自醉。「吶,穆儒,繼續陪我,可以麼?」
「嗯!」唐穆儒點點頭,只是繼續跟著紫衣。
兩人遊歷,猶如一曲:「微暖之夜,柔風微撲紅燈。焰點如爍。倚欄既看煙花,似華燦爛。 步池塘,幾度沾衣,月弦之下,覺來水繞光圍。」
這是郁紫衣來到仙劍山莊後,最像尋常女子的一晚,也是最高興的一夜。她希望留在這地,留住季平,留住燈火。
然而她還是必須回到山莊,回到那個困在她的小房子,也要重新面對那個姓萬的粗人。
油燈之下,她拿起買回來的髮簪 ,燈會的一切又再浮現,生命的光輝好像又再亮起,給予了希望。
她閉上眼睛,深深希望,那點光輝不要熄滅。
「我………我是武林至尊萬虎嘯!所有的蠢材!攔路的傢伙,都給我去死!」
紫衣的房門被粗暴的敞開,月色同時灑進房中,但瞬間,月色被一個龐大的身影遮敝了。「你們這些武林正派,都在一旁嫉妒吧!」
萬虎嘯醉得胡言亂語,腳步不穩,然而他那暴斂的氣息仍然存在。
他盯上郁紫衣。「破布……賤人……嘿嘿……」他拆掉腰帶,每走一步就脫下一件衣物。「欠了本大爺,你怎麼貼服………」
郁紫衣這時一動不動,閉上眼睛,心中默念,希望腦海中的光點永存。
深夜的風,這時也將桌上的油燈吹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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