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對話
女鬼慢慢抬起頭,望着我。這時我近距離看到它的臉龐,雖然還是偏白,但總算有點血色,比起戰鬥前好得多了。以我經驗來說,這模樣的鬼較沒有殺傷力。
「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嗎?」我向它說了這句話。其實我當時沒有信心能談下去,也不知道結果是否完滿,但安撫靈魂就是安魂師的專業,只能按平日所做的步驟處理。
女鬼沒有即時答我,還以為它沒有回應。等了足足一分鐘,它終於點一點頭。肯對話是重要的一步,起碼是善意的舉動,亦表示我們暫時是安全的。
我深呼吸一下,問:「你是甚麼時代的人?」它答道:「我一家是在始皇三十一年被人害死的。」原來是秦代人,但王氏是漢代人啊!我還未及發問,透明鬼就說了:「你是秦人,它是漢人,怎可能殺你全家?」
女鬼答道:「是它的前世下手,就算投胎了十次,我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時候張家利忍不住:「人投胎了就沒有前世記憶,你這樣做是殺一個無辜的人!」女鬼看來早已想到這一點,立即就答:「這是業。上一世種下了因,當然由下一世來受。不是嗎?這不是千千萬萬人相信的報應嗎?」
張家利並不熟悉佛家理論,一時語塞不知怎樣才好。我見這個情況,當然要站出來:「此言差矣。以這種想法,你全家被殺不就是你們前生作的業嗎?既然是前生的業,你又怎麼要報復呢?其實『業報』的精髓不在於解釋今世遭遇的惡果,而是在於勸人停止惡行,阻止惡的業報延續,轉而將善的業報傳遞下去。你剛才報仇,也是為你下一世種下惡果,因為這樣要你下一世受到惡報,值得嗎?」
女鬼答不出來,呆呆望着我。「其實做人做鬼,最重要是學懂放下。你想想看,二千多年來一直尋仇,日子怎麼過?」我道。
它雙眼放空,似乎在細味我的說話,回想二千年來的經歷。我們都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





良久,女鬼雙眼又找回焦點,緩緩道:「我的家人被殺了,我除了報仇還能怎樣?千百年來,我每日都想報仇,日復一日,已成為我生存的目的與動力,你叫我放下仇恨,說是容易,怎樣做到?」
千年生存目的,真的可以說放棄就放棄?
然而,這時透明鬼說道:「你說放不下千年仇恨,但你現在大仇得報了,之後想怎樣?」
「大仇得報......大仇得報......」女鬼喃喃自語,「真的嗎?今後我可以怎樣?」
為仇恨而生,可憐。大仇得報的空虛,更可憐。可憐不是報仇與否,而是一生困於仇恨輪迴之中不能跳出來,久而久之將自己的人格、人性、人生都撕裂。仇是報了,自己也體無完膚,最終得到的是甚麼?
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女鬼,現在卻像是溺水之人。報了仇,也就失去了精神支柱,要重拾生命的意義,談何容易?
女鬼緩緩搖頭:「難道我不應該報仇,家人死了,我要輕鬆放下就算了?別說是我了,這世界誰可以做到?沒有,不是這麼容易的。」
我用肯定的語氣對它說:「給自己一個時間,時間過了就放下。常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其實不是時間的威力,而是自己的決心。不要讓仇恨支配了生命,不要讓仇恨破壞了生活。」
「你說我可以放下嗎?」女鬼搖搖頭:「太遲了,我已浪費了二千多年,也傷害了別人。不單止破壞了自己,更破壞了一切。」她掃視這個亂七八糟的貨倉,冷笑一聲,就似是嘲笑自己,和這個貨倉一樣一團糟。





「廣東話有句說話,叫『有心不怕遲』。就連其他人都放過你,你為甚麼不放過自己?」這句話是出自張家利之口,可以看出她成熟的一面。
女鬼沒有說話,這半分鐘彷彿時間停滯了。最後吸能量鬼忍不住,罵道:「都沒見過這麼麻煩的人!」我望向吸能量鬼,想示意不要亂說話,女鬼就說:「是啊,人生就是這樣麻煩,我和你們說話是等時間......喝!」
一股勁風攻來,我立即揮刀劈下對抗!誰知道這一刀整整劈入女鬼的腦袋,天靈蓋至鼻尖從中劈了開來。
女鬼只要運功的話,這一刀與之前的幾十刀一樣,絕不能傷它分毫。然而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為甚麼這一刀能輕易劈下去。那一刻我腦袋甚麼也沒有,思想陷於停滯,只記得眼睛的投影照在我的視覺神經的畫面,是女鬼死前的兩行眼淚。

女鬼的顏色有濃變淡,慢慢在我們眼前消失。我的刀仍停在半空,半點沒有動作。直至張家利把我的手按下去,我才醒起事情已終結。
這不是我們希望的結局。透明鬼體力還未完全恢復,跌坐在一旁。業主在牆角一邊,仍然嚇得不敢前來。我和張家利只是默默站在貨倉中央。
如今女鬼只剩下一絲絲淡紅色的能量,化作煙霞,仍然圍繞着這間不大不小的倉庫。
吸能量鬼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還是好辣......不過這次......有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