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剛過,本來冷清的街頭突然像月經來潮一般,從某個特定的口子湧出許多人頭,人頭大概是連著軀體的,一個人頭連著一個軀體。這推測應該不會錯。這些連著軀體的人頭,好像油畫背景也像千軍萬馬,命中注定似的面目模糊,人格跟人頭一樣,汲汲可危的連接著身軀,等待斷裂後酣暢的物化。

附近食店早已整裝待發,迎接這些定時湧到的血潮。血潮本來是完美的存在,具備所有可能性,潛力無限。但完美存在沒在限期前被用上,成為過期廢品,以一種不體面的姿態離開。人頭雖然面目模糊,但集合起來卻很清晰,很清晰的頹唐萎靡,一股黑黑的雲團。

午飯時間暫時的解脫,為部分人頭帶來一點輕鬆感,但那感覺連皮下脂肪也穿不透,而且到了下午辦公時間,輕鬆感就會像燒紅鐵鍋上的小水點,滋一聲就蒸發掉。

快速暴食垃圾食品,沒有導致消化不良。正確的因果應該是,消化不良導致快速暴食垃圾食品。消化不良,不是因為一個人頭連著一個軀體的完美存在消化功能不佳;消化不良,是因為完美存在必須消化不良,完美存在以為自己需要消化,必須消化不良的環境,不良的制度,不良的心。

一個人頭連著一個軀體一個跟著一個向著一個方向移動。人頭鑽入屋子,一個接一個,坐在各不相干的大圓桌上低頭咀嚼,碟子盤子空了或快空了,人頭便要急急動身離開,後面站著的人頭迅速插上,填補空隙,滴水不漏很有效率很有用似的。被虐待禁錮屠殺支解的生靈,最終剩下一片厚切肉塊,急凍包裝橫越半個地球進入人頭的嘴裡。厚切肉塊就像USB快閃記憶體,儲藏著生靈一生的苦楚,巨大的憤恨形成一股黑煙,把“鮮嫩美味”的肉片包裹得嚴嚴密密。鈍化味蕾的“鮮嫩美味”粗糙而暴烈,官能地把一切層次掩蓋,把一切感覺消弭。巨大的憤恨從USB快閃記憶體輸入本就頹唐萎靡的軀體。離開屋子的人頭,一個接一個,縮起肩膀低下頭,踏著來時的路,回到原點。





迅速插上,填補空隙,一男兩女坐下。兩個女的是典型OL模樣,男的就是典型白領模樣,他們加起來,或者再多加幾群他們,合起來就是一幅很完美的油畫背景。至於油畫主體該畫些甚麼,倒沒所謂,因為背景本就不含任何意義,如果不太講究的話,基本適合陪襯任何主體。這種沒有任何表達的人頭很受市場歡迎,於是,越來越多人頭不敢表達,不願表達,不表達。因為表達不合乎成本效益,沒用。這理由很宏大,無容置喙。

沒有表達的一男兩女像過期廢品一樣,隨著血潮湧到這屋子裡。這屋子叫快餐店,快是它的表達重心,一男兩女很配合,像變魔術移形換影一樣,交替跑出去購買餐點。偶爾,他們也會問「幹嘛要那麼快?」,然後有人答「快餐店當然希望食客佔坐食桌的時間越短越好,貨如輪轉才是經營之道嘛!」然後,這個話題就會結束。自比貨物的人頭會勤快地輪轉,快速地低頭咀嚼。

深怕成為阻礙繁榮的化石,自比貨物的人頭帶著恐懼,吃下厚切肉片內附的恐懼,恐上加恐,充滿力量,大家都被這股力量推著走,走得前傾後仰,卻不以為忤。

「下午你會來十三樓幫忙嗎?」男的說。

「嗯……還不知道。」兩女中比較文靜樸素的說。





「為什麼?」男的說。

「我好像有點發高熱。」文靜女說。

「發高熱?怎麼會發高熱呢?」男的說。

「可能昨天太累了吧!加上辦公室的空調很冷……今天早上就覺得胸口悶悶的,沒有食慾,早餐都吃不下。」文靜女說。

「那你還在這裡幹嘛!請病假去看醫生嘛!」男的很演地關切起來。





文靜女托一托眼鏡,怯怯地說:「我上星期才告了一天病假,這麼頻繁不太好吧!」

「難道病了也要硬撐著嗎?不行,你下午回家,我幫你告假。」

「不過……」

「就這麼定!」

「甚麼事?定甚麼?」這時候,另一個女的剛剛捧著餐盤回來,還未坐下就忙著搭訕。

她比文靜女優勢的地方除了健談,還有就是她有名字,當然文靜女也有名字,但她的名字不會在這故事中透露,所以她只能叫做文靜女。而健談女除了叫做健談女,她也叫何日言。

「她病了。下午要請病假,所以不能來十三樓幫忙了。」男的說。

「喔,那我怎麼辦?」日言瞪大眼睛直視男的。





「嗯……我看…我試試看找十三樓那個女孩幫你吧!」男的說。

「十三樓哪個女孩?」日言繼續瞪大眼睛直視男的。

「那個……那個……Icy的下屬,名字叫…叫甚麼……」男的說。

「Icy怎會讓她的下屬幫我呢?」日言沒好氣地說。

「嗯……說得也是。哈,讓我再想想辦法。」男的說。

「喂,你甚麼病?」這時候,日言轉向文靜女問道。

「我………」





「她發高熱了。」男的搶答。

「幹嘛突然發高熱?」日言問。

「她昨天做得太累,還有辦公室的空調太冷,冷病了。」男的搶答。

「真巧啊!」日言一邊吃飯一邊說,臉上表情不具有任何含意。

「吓?」文靜女發出至今為止最大的聲音“吓”了一聲,臉上一緊一鬆,先緊後鬆,緊是真,鬆是假,各為時半秒,然後回復不具有任何含意的表情。

「你昨天很累嗎?」日言的聲音裡沒有半點質詢意味,甚至有點親切慰問的感覺。

「對呀,八點鐘才下班。」

「我也差不多八點下班,我倒一點不累。昨天辦公室的空調好像也不特別冷嘛!」





男的低下頭不斷把飯送進口裡拼命咀嚼,看也不敢看對面兩位女士。

文靜女看一看男的,見他的頭低得很堅定,便自求多福:「沒辦法,我身子不好嘛!」

「那你平日就要多做運動,否則會繼續胖下去的。」

「吓?」文靜女再創高峰“吓”出最高分貝。

男的不斷往嘴裡灌飯,臉容腫脹扭曲,快要哽死似的露出痛苦表情。他突然憶起,某天穿超短迷你裙坐在辦公椅的日言,當時他明明白白看到日言的白色內褲從短缺的裙擺下露出,這使他繼續走路返回辦公室也發生了不大不小的困難。

「對不起,我並不是說你胖,我只是說,那樣子下去可能會變胖而已。」

「其實我也想做點運動,可我甚麼運動都不會,不懂游泳,不懂踏自行車,不懂打網球甚麼的。」





「我教你!下次跟我一起去游泳。」日言爽快得詭異。

「游泳?好呀!我也可以教你。」男的突然把一切都吞下肚子,再次開口說話,有點死而復活的況味。

文靜女不置可否。三人便各自努力灌飯,一桌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