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名男子不聞不問地坐了下來,剛好把四位卡座填滿。位子填滿是快餐店最喜聞樂見的情境。這喜訊令貨如輪轉的貨物也開心起來。他們爭相跟這不速之客相認,彷彿失散多年分隔兩岸的親人一樣。不速之客乃典型白領模樣,對,就跟剛剛死而復活的男人同一個模樣同一型號,看起來令人感覺舒服,但在他身上你是無論如何找不出任何特徵的。就像經過精細打磨的石柱一樣,在平滑光亮的柱面上,你無論如何找不到一處可加以描述的凹凸坑洞。因此之故,這裡姑且叫他「男二號」,死而復活男就變成「男一號」。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這樣,順理成章也顯而易見。

「吃飯沒有?」男一號問男二號。

「還沒。買了票,不過還要等待叫號碼。」

「叫號碼。好像監犯似的。」日言向著「男二號」媚笑。

「我們就是監犯嘛!職員號碼,身分證號碼,飯票號碼,只有號碼,沒有名字。」男二號忽然哲理起來。





「我們都快吃完你才剛剛到,遲了下班嗎?」

「對,遲了一點。不過主要是剛才買票延誤了。」

「怎麼延誤?」

「那個女收銀員忙著跟兒子談心,竟就這樣不管排隊的客人。於是排隊的人越來越多,堆得滿滿的,隊伍都排出店外了。」

「餐廳經理不管嗎?」





「有呀!可女收銀員不管她啊!還在那裡說過不停。」

「有沒有搞錯?今時今日這種服務態度。」

「她跟兒子談甚麼談得那麼高興?」

「我啥知道!不過,好像是她兒子沒人管。因為學校有幾個學生發高熱,所以全校提早放學。然後她兒子回不了家,大概是沒鑰匙之類吧!」

「那收銀員也不能擅離職守吧!」





「對呀,不能叫兒子等一等嗎?」

「一定是新移民,他們的工作態度就是這樣子。這些人我以前見得多了。」

「將金錢抽走!」鄰桌一名中年男子忽然大聲發話,說畢,還饒有深意的看了看四人。

四人面面相覷,「男一號」最快反應過來,他的反應是低頭吃飯。其他人見他吃,也跟著吃,反正大家一起吃,有個照應,不怕,就算明白知道自己是吃的,也不怕。

「將金錢抽走,就像抽走空氣一樣,把營利虧損等等金錢關係抽走。」鄰桌男子繼續大聲地對四個吃的年輕人發話,雖然他看起來更像是自言自語的痴人:「然後,你們看到的是,一位婦人正在替你們點菜下單,她服務你們,她幫助你們。」

鄰桌男子越說越起勁,索性把身子轉過來面向四人,雖然硬膠製成的座位對這種體制外的坐法並不友善,大腿被椅背頂住轉不過來,小腿也不能伸展,否則會絆倒路過的人。可他似乎一點不介意,繼續大聲發話:「現在,她九歲的兒子需要她的照顧,需要她的教導,教導他如何獨自回家,如何安寧地渡過他生平最長時間的一次獨處。這件事對媽媽重要,對小孩更重要。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比你們延遲幾分鐘點餐重要幾十幾百倍的事情。」

「因此,阻擾他們母子談話是不對的。你們是,不對的。」

「慢著慢著,你說,我們不對?」日言含著一口飯也不得不拼命擠出話來:「可她正在工作啊!她這樣子是擅離職守,你懂嗎?」





「對,她擅離職守,可是誰說擅離職守就一定不對的呢?」鄰桌男子大聲回應。

「難道擅離職守是大好事?」男二號也加入戰團,說罷還對著身旁的日言擠眉弄眼。

「可以是,可以不是,要看擅離的職守有多重要有多正當,也要看擅離職守後做的事有多重要有多正當。盡忠職守不是真理,擅離職守也不一定錯。」鄰桌男子說。

「不要吵啦!搞不好他是個神經病,還是不要招惹的好。快吃完走人吧!」男一號低頭看著桌上某一點低語。男二號和日言雖然一肚子氣,可一時間也想不出反駁論點,或想到卻覺得不夠好,不敢獻醜拒絕表達便只好作罷。

男人定定的看著他們四人默默吃飯,良久才扔下一句話:「記住!將金錢抽走,將金錢關係架空。這樣一來,事情的脈絡,事物的本質,才有可能被看清楚,明白不明白?」沒有人明白也沒有人不明白。他見狀笑了一下,然後站起來離開。四人屏息靜待他確確實實離開了快餐店大門才敢抬起頭來。大家都死裡逃生似的面面相覷交換眼神,文靜女更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大氣,以抒發避過一劫的心情。

由於剛才拼命低頭吃,這頓午飯花的時間比平日少了很多。吃完飯,大家也沒有甚麼談興,只想盡快離開現場。步出快餐店大門後,剛才感覺還很「一夥兒」的四人,立即冷凍下來,各人各行各路。本以為男一號會護著報稱身體不適的文靜女回公司,可他在她耳邊說了兩句就跑人了。文靜女看著他的背影好像還反應不過來似的,楞楞地站在原地。

日言沒有理會她,她只看著男二號,男二號心不在焉的看看錶,然後看著日言肩膀上三吋的空氣說,要去銀行辦點事,不聊了。日言也看著他肩膀以上四吋的空氣說再見,然後逕自轉身走開,整個動作漂亮得沒有半分瑕疵。四人三散後,文靜女總算呆夠,也開步走路。剛才四人踩踏著的地磚,還隱隱保留著四人混雜的氣味,可是各行各路的四人眼內已經沒有彼此。







日言在街上獨個兒亂逛,逛著逛著不知不覺來到公司附近的小公園。這是商業區裡惟一的公園,惟一沒有種下鋼筋水泥巨獸的地方。這個被摩天大樓圍堵著的小公園,彷彿沙漠上的綠洲……裡的妓院,反正是久旱逢甘霖,客觀水平已經不特別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剛剛橫越沙漠的人還有沒有精力有沒有心情尋花。遺憾的是,大部份穿越沙漠的人心情與精力都已經大受打擊,只剩一臉風塵一身狼狽。

由於客觀水平已經不特別重要,小公園裡的花草蟲鳥都很貫徹這種指導思想。花沒有一朵好好的開著,不是發霉凋零,就是發育不良半開不開。幸存的蜜蜂蝴蝶很困惑的在花兒上面盤旋,似乎搞不懂花兒開合的新尺度。換成市面上的語言就是,這些不懂珍惜來自不易大好形勢別有用心說三道四的蜜蜂蝴蝶們,因為未能與時並進終生學習,所以才落得今天困惑徬徨不得溫飽的境地,大家應當以此為戒。而且,而且應該帶著這套「因為所以」推而廣之,讓社會上每一個失敗者都恰如其分地領受他們的罪名,慢慢把人民教育成“材”,然後人民(當中不乏準貧民)乖順地把例如「向貧民多發放一個月援助金」這種政策斥為養懶人,於是官員說「我已經聽到市民的意見」,緊接著政府從善如流削減福利,並獲得人民(當中不乏準貧民)的讚賞同時沒有人提及斯德哥爾摩的病症。

然後呢,然後大家發覺,市面上擠滿所謂的生活所謂的人,而市面上的下面已經沒有內容,已經沒有市面下,好比走到時間盡頭,要是再向前踏一步,就要墮入空無。所謂的存在物都宿命般走不出市面,進入不了市面的物事亦宿命地不屬於存在。存在,需要的只是價錢牌和信用卡,沒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