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國強不明所以,只好裝懂點頭。

「我們覺得天地不仁,只因我們看不懂天空算的是甚麼帳。如果我們算的是每天的收支帳,那天空算的則是每個世紀的收支帳。天空總是知道得比我們多比我們深,甚麼對我們最好,天空比我們清楚。我們遇到的難關都是當下最好的安排。難關都根據我們的程度而設計,不太難也不太容易。」

「『總是最好的安排』這是虛話,說了等於沒說。如果我覺得安排不好,不公平,你會說,那是因為我程度已經足夠,所以特別安排多些難關給我享用,就算我對此質疑,並且提出另一些更好的安排,你仍然會說,我的提議從天空的超宏觀角度看,並不是對我最好的安排。怎麼說怎麼通,不會錯但也沒有意義。」

「哈哈,你對。如果單從邏輯角度說的話。」印度女人發出清脆的笑聲:「不過,邏輯只是腦袋發明出來,方便應付地球上的生存問題。那是建立在時間空間上的權宜之策,有效範圍只限於物質世界,它絕不是放諸宇宙皆準的真理。」





「邏輯在物質世界有效是肯定的,至於邏輯是否只在物質世界才有效,我不知道,相信你也不可能知道。這就是關鍵所在,即便邏輯真的只在物質世界才有效,那又怎麼樣?物質世界以外的世界,如果有的話,對我們也是沒有意義的。你能在物質世界以外吃飯嗎?你需要在物質世界以外上班嗎?不需要,對吧?『物質世界以外』的本質就是,無意義。那是無用的,是多餘的。」

「你不相信有非物質的世界?」

「我相信不相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世界對我們毫無用處,把心思放進去是浪費,你懂嗎?就好像中學唸的微積分一樣,與生活根本沒有半點關係,花時間學習微積分代數平方根是明明白白的浪費時間,你懂嗎?」

「嗯,我懂你的意思。」印度女人說著,輕輕拍了一下國強的大腿:「你知道嗎?一年前我差點就病死了。」

天空泛著橙色的光影,太陽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跟眼下沉悶的人群分開一個晚上。下班的人潮越來越洶湧,回家的腳步亦詭異地急速。馬路邊陌生人親熱地緊貼著陌生人,燈號跳轉,一二三起步,道路兩旁的陌生人義無反顧直往對方陣地衝殺過去。國強看到胸口印有「勇」字的兵士中,有一位頭髮生長情況很令人關注,具體來說,就是身上不需要頭髮的地方也很抱歉地長出了頭髮。





頭髮男人衝鋒陷陣連過幾關,動作流麗令人關注,國強忍不住瞪大眼睛追看,眼睛瞪得大大嘴巴也張得大大,眼中充滿恐懼,還伴著一點莫名興奮,表情看起來像快要淹死的人。有那麼一刻,一小刻,小小一刻,他看見頭髮男人的頭髮變長,胸部隆起,腰身緊湊起來變成印度女人。他趕緊抬頭瞧瞧身旁的美女,還在,還美著,真好!國強感嘆。

「你不問我生的是甚麼病嗎?」

國強如夢初醒,忙不迭的徇美要求,問道:「對,你生的是甚麼病?」

「哈哈,根本不關心,對吧?」印度女人佻皮的笑了笑,然後抬頭望著前方,屏風樓間長方形的天空開始變暗,她臉上的笑容亦慢慢收歛起來:「血癌,我得的是血癌。病得快死,醫生說只能活三個月。」

「可你一年後痊癒了。」





「對。」

「怎樣治好的?換骨髓?」

「不,沒有換骨髓,沒有任何治療。」

「那……又是甚麼醫療奇蹟嗎?」

「不,不是奇蹟。我行,你也行,每個人都行。人體根本就擁有強大的自我療癒能力。」

「你至少也做過一些類似治療的甚麼事情吧?」

「沒有特別做甚麼,只是特別不做一些事。」

「不做甚麼事?」





「不做,天擇正在淘汰的那些人天天在做的事情。」

國強莫名其妙,只好裝懂:「嗯,然後……然後你的血癌就沒了嗎?」

「對,白血球水平回復正常。你也知道,血癌並不是腫瘤,沒有一個可以視為敵人視為打擊對象的大目標,它只是身體內部發神經,平白無事興奮過度而已。當然,後來我明白身體沒有發神經,它只是愛我,向我發出警訊,它想告訴我,真正發神經的,是我。」

「身體告訴我,只要我不再發神經,所謂的病就會立即消失。一切由我作主,一切都是我內在的事情,與外部的治療沒有多少關係。當然啦,我們道行不夠,對自身的巨大力量亦認識不足,因此適度的外力輔助還是很需要的,但歸根究底還得看內部,內部的改變。」

國強偷瞄了一下印度女人的豐滿胸部,似乎想從女人的胸部看進女人的內部。

「有一天,我感到很虛弱,連起床的力氣也沒有。我看到自己的手臂顫抖,可我無法令它停止顫抖。我對身體說,既然你不聽我使喚,我也不要你了,你讓我死掉算了。我很氣憤,喘著氣,看著天花板,那是我惟一能看到的地方,我連轉臉去看別的地方也沒有力氣。我看著假天花的雕鏤。在那屋子住了十多年,這還是頭一遭那麼仔細地看天花板的雕鏤。我就這樣子看著,腦海一遍空白。」

「然後,我看到我,在天花板……」





「甚麼?」

「哈哈,我的意思是,我漂浮在天花板上,俯瞰床上病懨懨的自己。」



「靈魂出竅!?」

「大概是吧!但也可能是我的幻覺,總之我看到自己就是了。」

「然後呢?然後怎麼樣?」

「然後,我……我看著床上的自己,覺得她很可憐。對,那時候的我確實覺得她是她,我是我,我對她沒有任何親密感,感覺只是看著一個病重的女人,雖然不至於陌生,但也差不了多少。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明白,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然後,我聽到一把聲音,一把女人的聲音,她說:『你希望繼續嗎?』雖然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我馬上就聽到自己的回答,我說:『希望。』





女人說:『好,你回去吧!不必擔心,我們一直在你身邊守護著你。』我莫名其妙,但不一會我又聽到自己回答:『我知道。感謝你們!我愛你們!回頭再聊吧!』」

「然後“咻”一聲我就從天花板鑽進自己的身體,彷彿被吸進水槽口似的,“咻”一聲就進去了。接下來,身體的虛弱感重新襲來,手臂繼續顫抖,可我清楚感覺到,我內在有些東西已經完全改變了。那就好像時裝店櫥窗換季一樣,換成秋裝就全都是秋裝,沒有道理孤苦伶仃的留下一件夏裝,對吧?就是這樣。我內在的改變就是這樣,換季了。」

語畢,印度女人閉目低首,國強亦不欲言語,兩人靜靜地坐著,等待夜幕低垂,一種久違的安寧濃郁地包圍著國強。

「安寧。」一向只容腦袋說話的國強,一不小心讓內心講出了一句話,革命性地。

須知道,他跟大家一樣,從小就被各方友好灌輸恐懼。對,當灌輸恐懼的是友好,恐懼直入心臟的路徑就更暢行無阻。因此他跟大家一樣,自小(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失去安寧。而且跟大家一樣,甚至已經忘記自己曾經擁有過安寧。你硬說他確實擁有過,他說不定還會打你,至少會罵你。

「嗯?」女人微微抬起臉來。

「沒……沒甚麼。我只是……只是想起了一些甚麼……」國強說。





「真的嗎?」印度女人笑著,說:「恭喜你!」

「呃?恭喜我?」

「對,恭喜你!」

「嗯,那好吧!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