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空氣特別稀薄,所以早晨的空氣特別清新天美估計。稀釋了的東西都比較清新,不是嗎?天美自言自語在心中。或者說,濃烈的東西都容易陳腐,搞不好還會發出陣陣惡臭,對嗎?天美繼續自言自語繼續在心中。

那我算是清新還是陳腐呢?一個三十六歲女兒都快六歲的家庭主婦能稱得上清新嗎?如果清新已經沒有我的位置,難道我就要全力以赴去濃烈嗎?我這個人能濃烈起來嗎?天美的自言自語看起來要沒完沒了。

她站在陽台,雙手捏著欄杆,捏得很緊,手指節都泛起青白,彷彿害怕從三樓掉下去似的。天空很藍,雲很白,海上的小船慵懶地橫過一片海景,那是買屋子時一拼買下來的一片海景,好吧,準確來說,只是付了款,以為自己買下來了。可是,假如日後這一小片海景被別的高樓擋住,估計也沒有人會給他們退款,甚至連安慰問候也不會有一句。

這一片海景真的只是一片,跟一片片的餅乾可以走在一起用同一個量詞,而且一點沒有不恰當的感覺。天美看著小船有氣無力的動靜,沒有退貨的衝動也沒有投訴的欲望,何況也沒有人接受這種投訴。物業管理處會接受嗎?跟他們說:「喂,我家買的海景很無聊,經過的小船都無精打彩,跟售樓書刊出來的完全是兩回事,明顯貨不對辦。」這樣子可以嗎?這種投訴會有人接受嗎?天美又自言自語了。

天美寧願研究無聊的海景也不想記起一些事情。不過,誠如諸公所知,當你叫自己不要想小熊貓的時候,你腦子裡只有小熊貓,別的東西反而一件沒有。今早送小穎上學後,天美就直接回家,平常她會先到附近輕輕鬆鬆吃一個早餐,然後輕輕鬆鬆步行到附近市場,輕輕鬆鬆地買菜,可她今天直接回家了。當然直接回家這回事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這本身並不是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那究竟甚麼事才值得大驚小怪呢?有嗎?好像沒有,天美覺得。





那她為什麼要直接回家而不去輕輕鬆鬆呢?原因,原因具體是甚麼也很難決定,天美也不想決定,決定了也沒有幫助,那一小片海景依然會無聊,那條小船如果不就此沉沒的話,也只會繼續無精打彩,而且這已經是最樂觀的設想。天美覺得。

她回家後,便立即走進浴室,洗澡,連續洗了兩次。這裡需要解釋一下。一般來說,如果你洗澡,一直洗一直洗,就算洗多久也只算作一次,童叟無欺。只有當你關掉水龍頭(當然關不關其實無關),抹乾身體,穿好衣服,才算洗完一次澡。天美之所謂「連續洗了兩次」就是這種狀況。脫衣,開水龍頭,抹肥皂,洗刷,關掉水龍頭,抹乾,穿衣;然後不知為什麼,又脫衣,開水龍頭,抹肥皂,洗刷,關掉水龍頭,抹乾,穿衣。

天美洗完第二次澡後,胡亂穿上一件剛剛能蓋過屁股的白色T恤,並不太胡亂地穿上一條紅色的通花厘士內褲,那是能隱約看到陰毛形狀的性感款色,那是丈夫的款色,不是她的款色,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天美知道,但,她也知道自己必須知道更多,所以她必須知道更少,就是一方面必須更多,另一方面必須更少。



她就這樣一身清涼的站在陽台,研究無聊的海景,大有再洗一次澡的趨勢。她無法確定身體夠不夠清潔,無法確定,因為惟一確定方法是撕開皮肉往內探,她不敢。一邊看天她腦海裡一邊浮起剛才在浴室檢查乳房的情景。兩顆還帶一點粉紅的乳頭除了比平常腫脹一點點,整體來說,還算安然無恙。她的心放下了一點。





可是,乳房上紅紅的手指印提醒她,昨晚發生的不是夢。手指印由一些皮下出血的痕跡組成,這足夠令天美憶起那雙手的力度和那力度造成的痛感。她用雙手掩蓋著血痕,雙唇緊抿盯著鏡中一個樣子可怕的陌生人。她的表情看起來大概是想忍住不哭的,可她的眼淚卻隨著這表情的生起而流下,源源不絕形成兩道淚痕,淚珠在下巴凝聚生長,懸垂半晌,長的足夠大便掉落胸口,與洗澡後身上殘留的水珠混合,從此下落不明。

天美記不起被掌刮了多少遍她告訴自己,反正現在臉上的紅腫都已消退,就讓它永遠記不起,她告訴自己。可小熊貓是很討厭的,雖然牠是國寶,但牠還是違背天美的意願,塞滿她的腦海。她記得清清楚楚,每一下掌刮都從皮肉下痛出來,然後那痛被皮膚上的感受器截獲,再傳回皮肉之下,然後又從皮肉下痛出來,如此這般循環往復,彷彿出了差錯的迴圈程式,不管認知到的條件為何,迴圈都不問究竟的執行下去。

那痛就在天美皮肉內外往返,彷彿要與她左手無名指上的小石頭比試誰更能代表永恆,可怕的永恆。那一刻,時間喪失了它應有的流感,空間也只剩下陽具進出陰道那方寸之地。當然,時空的消散大有可能只是天美一個人的問題,她,一個人與整個世界整個時空分離而已。這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只要看看壓在她身上的丈夫,他緊閉的雙目,憤怒的表情,還有好久沒如此雄偉的陽具,便可知一二。

一定是這樣子,否則今天的天空怎麼會那麼藍,雲怎麼會那麼白,小穎起床洗刷上學怎麼會那麼順利?大家都那麼快樂,世界都那麼美好,一切都那麼正常,只有我一個人,不正常。一定是,一定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孤伶伶的,孤伶伶的被分離出,分離出時空之外。

自言自語到這兒,天美眼前那昂貴的海景變得越來越模糊,但她不會投訴,她本身就不愛投訴,而且沒有人會接受這種投訴。物業管理處會接受嗎?跟他們說:「喂,我家買的海景變得越來越模糊,因為我眼中滿是淚,我流淚因為我被強暴,被自己的丈夫強暴,他現在只能通過暴力侵犯才能正常勃起,他會一邊掌刮我一邊做愛,他使盡力氣彷彿要捏碎我的乳房才會興奮,可他最後還是未能射精。」這樣子可以嗎?這種投訴會接受嗎?天美抹掉臉上的淚水,一股想再洗一次澡的衝動浮上心頭。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沙漏,沙粒不斷從上方流下底部,不斷流不斷失,直至最後一粒沙漏完,一切靜止,等待某人過來,把她整個身心顛倒過來,然後流失再次開始。她的人生,就在這種流失顛倒流失顛倒的迴圈中爬行,比眼前那一小片海景更無聊,更寂寥。

丈夫已經是丈夫,為了得到這個現成的丈夫,她已經花了所有本錢,就算他毛病百出,只要基本功能還運作正常,例如他有合格的經濟能力,例如他面對外人時,對她也頂體貼的,例如……總之,應該心滿意足了天美覺得。畢竟,丈夫這東西對一個三十六歲的家庭主婦來說,有總比無的好,在街面上走也不用低著頭,至於毛病多多造成的煩擾,自己關起門忍受就好了。

可是,無盡的忍辱又為了甚麼呢?這世界上沒有人會「為忍受而忍受」吧?為了小穎?為了這個“幸福家庭”?為了自己過去的付出?為了愛?愛?暴力侵犯逼迫對方屈服這些都是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