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送小穎上學後,天美習慣先到附近輕輕鬆鬆吃一個早餐,然後輕輕鬆鬆步行到附近市場買菜。今天,她如常地輕輕鬆鬆,再沒有直接回家,因為已經沒有直接回家的理由。真好,天美覺得。

餐廳裡早坐著幾位太太,她們一見天美便熱情招手,天美也回以燦爛笑容。對天美來說,跟她們呆在一起談不上特別愉快,但也不特別討厭就是了。天美覺得需要這種「太太們」類型的朋友,她不想顯得太特立獨行。她從小就有這種擔心,從小就感覺跟別人格格不入。小時候她會任性而為,遠離人群,慢慢地她“明白”人是需要“成長”的。當大家都處得融洽和諧,獨獨只有你混身不自在,那問題一定在你,毫無疑問不容置喙。

「我老公最愛喝這類酒,每次……」

「我老公不喜歡這個,他喜歡白蘭地,嗯?」

「我打算下學期不讓小傑繼續上普通話補習班了。」





「很肥膩的感覺,不行不行,我老公或許會吃,可我不行。」

「對對對,就是那一次,對,我老公說,他們早知道的……對…」

「反正普通話課不記分數,何必再花錢下去,對不對?」

「吓?明天?作業寫完沒有?」

「沒有啦!哈哈,要是換作我老公,早開罵了。」





五個女人加上一個還未長成女人的小女人,硬是能同時點起三個火頭,明顯當中至少有一人承擔了兩段對話。無論如何,三段對話交錯重疊有機合成,聽起來倒是有聲有色,而且局中人也談得暢快高興,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異常的病徴,證明一切都很好。新加入的天美倒有點精神恍惚,不太好。她跟不上她們,耳邊嗡嗡作響,腦海一遍空白之外只有一個想法:逃。可她沒有逃,她必須“成熟”,不能特立獨行。因此她展開了對她來說極為罕有的眼邊肌肉不牽動的微笑,這罕有型號的微笑主要是用來陪笑的,陪著有機合成縱橫交錯但意思不明的話音,笑,好讓自己看起來已經“進入”了她們的團體。成為團體的一員,而不是特立獨行的一個。這事情很重要,天美相信,她逼迫自己相信。

話語雖然很有機,但還是能從中搜索出一絲頭緒。天美跟她們呆久了也就慢慢明白,話語的具體內容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體感,不落單,還有就是要表達一個訊息:「我很正常。」用來表達這訊息的主要工具是「我老公」,這三個字亦是有機體中出現最頻繁的詞組。天美根據以往經驗,這三個字出現的頻率會隨著住宅區的檔次而變化。具體來說,就是檔次越高「我老公」越多。可能是高級住宅區的老公有更多可以拿出來講的事情,也可能是越懂賺錢的老公越能當妻子的門面也不一定。天美沒有總結出原因,因為她沒有這種思路,無法理解。

在一遍「我老公」中,天美有點走神,她記不起上一次說「我老公」是多久前的事,她記不起甜蜜地說「我老公」的感覺是怎樣的,她只記得屋子裡那片細小而昂貴的海景,還有……

「你老公呢?張太太。」

「吓?甚麼?」





「我問,你老公有沒有去過歐洲公幹?」

「沒,沒有,他不需要公幹的。」

「啊,對不起!忘記了。你老公在銀行工作,而且不是投資部,根本沒機會去外地公幹的,對吧?」

「對。」

「沒有,我老公出汗很厲害的……」

「甚麼?對對對,就是這樣子,笑死我呀!我回家告訴我老公,他說……」

帶刺的自我證明不知不覺煙沒在交錯重疊中,彷彿黑夜床邊的蚊子,在你耳邊嗡嗡作響,還確確實實叮了你幾口,可你起床開燈拿起電蚊拍,牠卻已逃之夭夭,蹤影全無。你捏著電蚊拍有氣無處發,有冤無路訴,只能獨自抓癢,獨生悶氣。可這次蚊子叮錯了人,這人即使被叮咬也不痛不癢,因為這人只是這人,不是別人的擁有物,不用借別人的門面。雖然氣勢上這人很遜色,從爭搶的發言中,她老公不夠高強,她女兒不夠乖巧,可她換來了自由,換來了主體感。沒有了主體感也就沒有了給出愛的主體,沒有主體,送出去的愛只是皮膚以上的虛無。

就在太太們互送虛無的時候,跟虛無還有點距離的女孩突然發難:「我跟同學早約好了,我一定要去!」





「不行!作業沒寫完那裡都不能去!」面帶三個下巴的媽媽說。

年紀十三四歲左右的女兒緊抿著嘴,誰都看得出她口內藏著一大堆罵人話,如無意外當中不少是粗話,所以大家都很緊張,彷彿只要有粗話從十三歲女孩口中吐出,餐廳就會發生爆炸似的。最終,女孩把話都吞下肚子,很形象化的吞下去,大家都清楚看到她喉嚨的蠕動,以及她眼睛變紅的全過程。

「你跟同學約好去那裡呀?」其中一位太太溫柔且虛無地問。

「參觀大學,那是學校辦的活動。」女孩覺得「學校」這個名牌可以增加合法性。

「不錯呀!看看大學有多大多美,可以增強入大學的意願和積極性啊!」另一位太太也發送虛無。

「對呀!功課晚一點做也可以嘛!」天美乘機說。

「玲玲,日後入大學,你會選讀甚麼課目呢?」有人覺得轉換話題是機智的策略。





「我……」玲玲連早餐吃甚麼也得問媽媽,這巨大問題當然答不上。

「讀護士課吧!做護士好呀!我有朋友做護士的。她會考不及格,現在月薪有三萬,你說,多好!」

「啊,我認識她,她媽媽就是天天在超市門外拾紙皮的老婆婆,她身邊總跟著一條脫毛小黃狗的,對嗎?」

「對呀!她還有兩個做政府工的兒子,三個兒女都打政府工,多好!」

「政府工好,夠穩定,福利也好,無風無浪。她真好福氣啊!」

「可是,護士很難的呀!」玲玲沒有說明是很難讀還是很難做,或者兩者都難,總之很難就是了:「我想,當老師可能更好一點吧!」

「當老師不好!辛苦呀!而且很難轉行,又沒有升遷機會,工作幾十年就只能指望當個主任,校長呢退休也輪不到你,沒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