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語到這兒,天美忽然感到有人看著她,她下意識的探頭往下看,而且沒有經過即便一秒的目光搜索,第一眼就找到看她的人。那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是屋苑裡的電工,經常在附近出沒,所以天美認得他。天美很自然地向他微笑示好。

天美喜歡向任何遇到的人微笑示好,不管來人認識不認識,好看不好看。這本來很自然很平常,甚至可以說是應有的社交禮節良好習慣。但在這城市中,這種行為卻顯得突兀。城裡人的連繫已被嚴密的制度打碎得七零八落,人們都變成一個一個的獨立存在。這意味著你是你我是我,當中沒有交疊沒有模糊地帶,獨立性成為人們存在的惟一憑據,必須寸土必爭,不能有一刻放鬆。主動向別人示好,是討好,是讓自己變成別人存在的一個附設部件。這是市面上一件不可容忍的事情。

看見天美的微笑,電工沒有回笑,反而匆匆低頭離開。大概沒看見吧!天美自言自語的為電工解釋,然後繼續看著有氣無力的小船橫越她名下的那片海景。半晌,她再次感到有人看著她,她再次下意識的探頭往下看,再次看見電工。這次他沒站出來,而是躲在水泥柱子後面探出頭來往上看。

大概是看得太入神,連天美看著他也渾然不覺。天美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恍然大悟。電工正在偷看她兩腿之間的內容,從電工的角度往上望,估計白T恤下的紅褲子早已一目了然。幸好雙方還有一段距離,否則透明通花內褲裡的光景,想必也無所遁形。

天美立即把目光移向天空,下意識的撩了一下頭髮,吞了一口口水。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感覺到身子發熱,腦海一片空白,但隱約又好像找到一些憑據,一些支持,還有一些仇恨。她遲疑著,一秒,兩秒,三秒,四秒…四秒…四秒,她終於把電工眼中的美體收回屋中,並立刻坐倒沙發上喘著大氣。心依然劇烈跳動,身子還在發熱。滿臉通紅的她屈起雙腿交疊在沙發上,雙手抱緊拼攏交疊的雙腿,下巴頂著膝蓋,讓自己縮成一團。她需要溫暖,她需要擁抱,需要勇氣,需要愛,需要,自愛。





天美慢慢移動左手,無名指上的小石頭閃爍著幽微的光芒,彷彿心事重重的街燈,在夏日黃昏斜陽滿地的時候,於事無補地依時亮起,發出若有若無的昏黃燈光。手掌從腿彎處伸入,手指張得開開,有點不知所措地試探著。無名指輕輕撫過紅色布料,一聲呻吟彷彿不小心從喉頭漏出來似的,無頭無尾聲音短促。昨晚她一直用這隻左手緊緊按住自己的嘴巴,生怕那哀號聲傳進隔壁房間正在熟睡的小穎耳中。現在同一隻左手溫柔地碰觸那紅色布料。這次,恰到好處,一陣快感從下體迅速傳上腦部。那是一種久違的,純粹的,輕鬆柔軟的快感。

天美慢慢把縮成一團的身體放開、鬆開、展開,身子平躺在沙發,右腳勾搭在沙發椅背上,左腿往外張開。左手,同一隻左手,毫不掩飾毫不含糊地在小小的紅色布料上活動。放開了的喉嚨開始發出完整像樣的呻吟聲,沒有壓抑沒有誇張沒有想法,純粹的呻吟聲,真正透入靈魂的氣色。天美知道,如果電工聽到她的呻吟聲,將會神魂顛倒不能自控。可她不在意,她不要誘惑誰,不要取悅誰,她想怎麼叫就怎麼叫,與他人無關。這一刻,只有她和她,沒有其他。宇宙一遍靜密,沒有文字,沒有語言,沒有思想,不需要憑據,不需要支持,更不需要仇恨。



天美不管自己放縱的呻吟聲會否在這寧靜的早晨傳到鄰居家裡,也不管旁邊樓房的住戶會否看到她躺臥在沙發所做的事情,她不管,根本不須管,由始至終,不須管。她不再介意一個人孤伶伶的分離於時空之外,她現在就不存在於時空之內。她在意的是她,一切關係加起來,只有她和她,沒有其他。

在放開的點上,她足夠廣大,她自給自足,她愛她,沒有其他,不需要其他。在空白的點上,她脫離本能桎梏,直達皮肉之內,在蕩漾著愛廣大的她裡,她聯上她和她和一切關係加起來的她。狂喜在聯繫中奔放,虛幻的不再真實,真實的不再虛幻,本然如如。





「愛,你懂得愛。」天美突然聽到一把深沈但安寧的男人聲音。然而在狀態中,天美沒有恐懼。就算有一個男人進入了她家,就算這男人就站在她身旁,看見她的模樣,就算如此也無所謂。

「他不懂愛,他不懂你的愛,他懂得的是恐懼。」

「為什麼恐懼?」

「一種對失去的恐懼。他需要以壓倒性的姿態使你臣服,從而完全掃除、掩蓋他心中的恐懼。」

「他害怕失去我?」





「他害怕失去自己,失去他虛構出來的自我認知,失去小我存在的惟一憑藉。」

「那我該怎麼做?」

「寬恕他,放過自己。你必須清楚的是,你很好,你很有價值,你是值得被愛的。你不需要做甚麼去證明自己的價值,不需要向外找尋甚麼來填滿你,不需要,一切在你內,只要你允許,你隨時可以擁有,你會覺悟到,其實你一直擁有,沒有失去過。」

「難道我要繼續跟他一起生活嗎?繼續被他侮辱嗎?」

「聽從你內在的聲音,靜下來,聽。答案都在你內。」

良久,天美漸漸從恍惚中回復過來,爬起來,把推到胸部以上的T恤拉回來,彎身把掉到地上的內褲撿起來,抬起頭來游目四顧,屋中確實沒有人,心放下了一點。看看手錶,差不多要去幼稚園接小穎放學。她揉一揉頭髮,使本來已蓬亂的頭髮顯得更凌亂,雙手輕按臉頰,熱熱的感覺傳到掌心,心跳聲仍然清晰可聞,彷彿為她吶喊打氣的啦啦隊,有節奏地鼓動鼓動,下半身的餘韻隨著這節奏,繼續一波一波的漲退,再次閉起眼睛,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後深深的呼出,呼出,最後呼氣變成嘆息,緩緩的嘆息,回來的嘆息。

“回來”以後,天美慢慢“正常”起來,她開始憂慮電工對她的看法,也擔心被他認出。她把全身上下包裹得密密實實,戴上太陽眼鏡和鴨舌帽,帽子拉得低低的把半張臉收藏在帽子的陰影下,在鏡子前照了又照,然後才敢出門。

由於一直低著頭走路,在電梯大堂她差點和保安員撞個正著。她嚇了一跳,迅速抱胸後退。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可那已經不是啦啦隊的鼓動鼓動,只是折磨人的砰砰亂動。她隨便應答了一聲,就逕自走開,在保安員認出她和叫出「張太太」之前,她必須離開現場她覺得。





正午的陽光灑滿一地,幾隻麻雀彷彿要為營造美好出一分力似的,故意停在樹椏歌唱嬉戲,加上一對鮮黃色的蝴蝶在花間飛舞纏綿,微風吹拂著小花小草,綠葉閃著太陽的金光,一切都約好似的,誓要把美好進行到底,不為別的可能性留半分餘地。天美腳步匆匆,錯過了一切美好。

幼稚園的大門已經打開,附近住宅區各種型號的女人空群而出,站滿幼稚園門外門內。她們有的是媽媽,有的是婆婆,有的是女傭。但不管甚麼身份,這刻她們都是同型號的女人,屬於同一團體的成員。她們同心協力形成了一張羅網,嚴嚴密密,每一個從幼稚園瘋跑而出的小孩都逃不過這張羅網。一天逃不出,兩天逃不出,第三天也是,然後有一天小孩不再瘋跑不再逃,乖乖的也很體面的走出來,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很工整成一直線。可小孩每踏出一步,身後就有些閃閃發光的不知甚麼脫落,每走一步脫落一些,一直走一直脫,待走到街面上市面上,小孩身後閃閃的東西不再發光,所以也不能再稱為閃閃的東西,不是閃閃的東西但也成不了其他東西,最後只能成為「不是東西」被棄於街巷。幸好,幸好小孩看起來仍然很體面,編織羅網的人如此安撫自己和小孩。

小穎還時辰未到,還懂瘋跑。跑出來,按習慣她會直接向著媽媽的懷抱衝過去,也不管媽媽站得夠穩不夠穩,會不會被她撞倒。可今天沒有,她瘋跑依然,但跑了一小段便停下來,收起笑容看著媽媽,或許說,看著一個不太像媽媽的媽媽,又或是一個很像媽媽的陌生女人。她遲疑著,一秒,兩秒,三秒,四秒…四秒…四秒,她終於又開步,瘋跑,並且很結實地撞入媽媽懷裡,媽媽站得很穩,抱得很緊,撫摸著小穎柔軟的頭髮,聞臭著小穎身上的嬰兒味,一陣感動如電流般通過媽媽全身。

「答案就在這裡。」天美彷彿明白了一些甚麼似的自言自語。

答案就在這裡,就在小穎遲疑的四秒中,就在小穎柔軟的頭髮裡,就在小穎身上的嬰兒味。

答案就在這裡,又不在這裡,在內,又不在內。

只有我是我,不用找我成為我;因為我是我,所以我就是我;一切關係加起來,只有我和我,沒有其他。天美繼續自言自語,繼續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