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具體發生了甚麼事,代表現代科技結晶的資訊技術,在空氣裂縫中迅速瓦解,沒有互聯網沒有新聞沒有財經,人們只知道烏天蔽日烈風暴雨,空氣中籠罩著一股無色無味無以明狀的震頻。空氣中的震顫把高聳入雲的反光大樓,一棟一棟的震得粉碎倒塌,不費吹灰之力。許多人受不了這股高頻,內臟出血當場暴斃,有人在自己的悲鳴中把自己活活嚇死,有人為了「求生」以為必須到處搶奪,然後被守護財產的人打死,又或是成功搶奪後被另一個搶奪者打死。大家都看不出這些亂象只是過去幾十年天天在街面發生的事情的一個高度濃縮版而已。事實上,一切都在高度濃縮中,在高頻空氣出現後的短短幾小時裡,許多人都經歷了一生,由無知到頓悟,由狂亂到寂靜。死者含笑,生者仰天,一切都在濃縮中扁平、擠壓、結實、固化、停擺,一切一切都飄渺於時空之外,然後回看那密實如黑洞的點,那黑黑的一小定點。

高樓繼續倒,高科技高效率高回報高增值,頃刻煙消雲散。正在公司加班的恐懼份子隨著大樓摔個粉碎,正在上課增值的恐懼份子隨著校舍或強裝成校舍的商業大廈震裂飛散飄落空中,正在瘋玩強吃的恐懼份子在娛樂場所中當場開膛破肚。但,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死去,這只是一次轉移,大遷徙。只是,只是這裡廣告太多,空間太少,因此遷徙的人特別多,太多,那種多的程度足夠令一種模式徹底消失,這當然不是人們的願望,但這是人們的想望。

冰雪沒有來,冰雪需要幾天時間才能集結,構成足夠讓人絕望的光景。博士跑出酒吧後室外氣溫甚至說得上怡人,但周遭發生的事情無論如何與怡人扯不上關係。博士只向災難看了幾眼,然後就一直低下頭看人們的腳,很多腳在他身邊經過,所有腳都走得很快也很亂,其中有幾隻腳甚至左右反目互相糾纏起來。博士無暇理會這些內訌的腳,順步就踏上去,腳在叫,然後他身後的人估計也踏了上去,腳再叫起來,然後再叫,再叫,叫了十來聲,就不叫了。

前路已經無法看清,到處都是災難,這個晚上只有災難。路燈亮不起來,無比重要的廣告看板也黑沉沉沒了往日的華麗。周遭惟一的光源來自失火的建築物,但火光一閃一閃時明時暗,照不亮前路只能增添鬼影,彷彿為新鬼送行的一種儀式似的,令人對已經錯亂的時空更感惶惑。博士憑著記憶一邊推開前方的人一邊探著路,目的地是地鐵站。這時候地鐵服務當然停止了。這點博士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地鐵,反正地鐵也不能把他載到任何地方去,任何地方都不再是一個地方,在斷裂的空氣中地方已經成為幾個重疊的量子結構,已經沒有一個可以讓他站定坐下躺臥的地方。他需要的是地鐵站的深度,地底下的廣度。這是惟一的活路直覺告訴他。







博士摸著前面人們的背部步下樓梯,幸好地鐵站入口沒多少人,否則踏著樓梯向下走,隨時演變成踏著死屍過河那種程度的悲壯場面。大家都有足夠理性,知道地鐵服務一定已經停止了。反正地鐵服務平日也經常暫停的嘛!如果博士問身旁的人好可能會得到以上答案,說不定還會相視而笑,如果雙方還能看到對方的話。地鐵站內一遍漆黑,大家都僅靠著手機屏幕發出的微光探路。漆黑中停擺著的扶手電梯,令博士想起恐怖襲擊,幸好沒有滿身灰塵的消防員從地鐵站下走上來,否則他會失去繼續往下走的勇氣。

地鐵站內人不多,而且大部分人都是從裡面往外往上跑,估計是剛才被困在地鐵車廂或呆在月台的乘客。他們都毫不猶豫地相信,地上才是安全地方才是人類該呆著的地方,可這約定俗成的定見已經在剛才短短的車程中,被傷痕累累的空氣徹底推翻了。大地再不屬於人類。當然,其實大地從來不屬於人類,問題是人類相信這個,而且據此活動了幾百年,令自己成為星球上的病毒,破壞平衡的元兇。康復過程中,病毒數量必須大幅減少,直至其數量失去關鍵影響力,不能擾亂大系統為止。對,為止,有止境的。大地母親喜愛的是平衡、和諧及安寧。趕盡殺絕不是她的風格。

博士低下頭繼續走,沒有向迎面而來的人提出任何建議。他只在便利店停留了片刻,將盡量多的食物飲料抱入懷中。他拿走很多平日都不會吃的垃圾食物,因為除此之外便利店沒有別的提供,裡面要不是生安白造色香味的工業食品,就是轉基因暴速生長怪胎動植物製成的“健康食品"。博士甚至抱走紙盒裝牛奶。他知道這些牛奶如何生產出來,他從來不喝這種東西,可這一刻喝不喝已成了生死問題,他必須喝。而且這種虐待生靈的工業化生產方法也肯定隨著世界末日文明崩潰而成為絕響,已經用不著運用消費者力量讓它消失。當然,如果運用消費者力量這方法奏效,他現在也不用摸黑探進地底求生了。

他把背包裡公司的重要文件,個人電腦、手機及遊戲機全扔掉,以騰出空間放入垃圾食物和飲料。背包塞滿了便塞褲袋,然後索性脫下西裝外套、襯衫和內衣,將它們變為包袱,又塞進多一點食物。他看了看褲子考慮了一會,最後都沒有把褲子脫掉,似乎要為某些東西保留最後一塊地方。

他就這樣赤裸上身揹著一個背包三個臨時製作的包袱離開便利店,繼續往下走。黑暗地鐵站內出奇地安靜,留下來或跑進來的人估計不多,只是估計,不確定但他希望如此。他的腳步越來越快,他知道必須在人們蜂擁而至之前,找到一個隱密的安身之所。否則,他只能跟著大夥兒一起結束。必須走到最底下的地方直覺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