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登,登,登,他一下一下的從停擺的扶手電梯往下踏步,腳步聲響亮得不可理喻,周圍除了一些莫名其妙類似風聲的怪叫之外寂靜無聲,除了腳步聲,他只聽到背包裡飲料搖晃的聲音和自己的喘息聲。喘息聲中充滿恐懼,可他將這解讀為體力不繼引起的氣喘噓噓。由於扔棄了手機,他只能就著手錶的微光摸索。光線微弱走起路來難免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的客觀結果是慢,慢的主觀結果是扶手電梯變長,變成長長的不知通往何處或根本不通往何處的樓梯。一級之後是一級,一級之後又是一級,彷彿永遠走不完。

在忽明忽暗中,博士好幾次看到自己的手指溶解掉,可每次定睛一看,十根手指頭又完好無缺的安插在手掌恰當的位置上。他不明白空間中的震頻是甚麼或意味甚麼,可他隱隱感到手指溶解並不是幻象而是震頻造成的後果。他不確定手指要溶解到那一次才會弄假成真,他不知道可能性甚麼時候要變成實相,可他清楚就算是弄假成真也必然是他自己弄出來,沒有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在他的實相中創造出他不想要的東西,這點信心他倒是有的。可惜在這晚之前的許多個晚上,從來沒有人(半個也沒有)相信他的相信。

月台上呆著一列地鐵火車,黑漆漆的巨大鐵箱子發散無情的冰冷。幸好車門是打開的,而且月台玻璃幕門亦同時打開了。博士預想中的困難,進入車廂的困難,竟從來不存在。他輕輕鬆鬆就進入了車廂。他自嘲的笑了一下,然後一直走到車頭。當然,甚麼叫做「車頭」完全視乎車往那個方向開。如果車不動,理論上那頭都是車頭也不是車頭。這一刻,對博士來說車頭就是往內陸的方向。他首先要確定的就是千萬不能走錯方向。如果沿著軌道往外島方向走,很快就會走到海底隧道入口。這絕對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因為海的對岸很快就找不到岸,海島也很快只剩下海沒有島,在冰雪來臨之前。

他小心翼翼把自己身體塞入車門和月台之間的縫隙。每天上班下班總有一把清甜的女聲三番兩次提醒他「Please mind the gap between the train and the platform」,但他從來沒有在意。這一刻,溫馨提示成為絕響,沒有人管他在意不在意縫隙,縫隙也不是舊日的縫隙,在崩壞的空氣中縫隙都變了質,就像世間萬物一樣變,質變甚至量變。只有令人懷念的女聲不變,因為它安全地藏於記憶中博士覺得。

聲音的主人尚在人間嗎?如果能夠見到她我一定會告訴她:「這句嘮叨話偶爾會令我想到一道窄縫,一道男人最在意的窄縫。」聽到這裡估計她會立即搧我兩個耳光,哈哈!博士在黑暗中自言自笑。







好不容易身體、背包、三個臨時包袱都一一通過了窄縫,博士便累倒黑暗中。穿梭於窄縫間他從來覺得累。他喜歡女人這點很確定,他能力正常也曾經得到驗證,可他就是提不起興趣。不是完全冷感,只是沒有別人那麼熱衷。可是標奇立異在末代社會形同罪惡,任憑你何等個性何等另類,亦多般敵不過這種帶著惡意的社會壓力。為此,他曾經讓巨大壯麗的醫藥產業賺過他不少錢。醫生們總是不慌不忙的分階段的給他治療,分階段的給他開藥。每一個專業人士都難分難捨的捏著他搖晃他,他也從此變得很樹。每當他乖乖坐著,醫生們總是和顏悅色的告訴他,他的病只是小問題。可當他企圖或意圖停止治療,小問題便立馬變成大怪獸,在醫生的口中變,而且,若不趕快並且果斷地開展療程,他便只能多活三個月搖身一變成為一名臨終病友。幸好他對恐懼的態度與性相近,否則他傾家蕩產也餵不飽這頭末代巨獸。

揹起一個背包三個包袱,博士沿著軌道繼續往前走。不會再有人在他耳邊喋喋不休溫馨提示,叫他mind the gap的女人很可能死掉了。地上應該沒剩下多少人,剩下的也不大像個人。一股強烈的孤寂伴隨著周遭的黑暗立體地侵蝕他每一寸皮膚。隧道內不時響起巨獸的嚎叫,每一下都差點震垮博士的心肺,淚水滾滾流下他也不去擦拭,反正眼睛在漆黑隧道內不大管用,淚眼矇矓亦不打緊。他只是一直往前走,緊抿著嘴默默地走。他知道,他忽然知道,兩個鐘頭前跟他喝酒聊天的人全都死了,家裡的父母親人寵物也通通死了。而且,他最愛的女人姬也在幾分鐘前被塌下來的水泥牆壓死了。他突然知道得很多,他不想那麼多可又不想太少,他希望不多不少剛剛好。可是,可是專家口裡的均衡從來只呆在專家的口裡,沒有equilibrium price,只有price只有代價。耶穌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下了窮奢極侈就得償付一無所有的代價,耶穌說的。

剛到達最近的地鐵站,地上再次劇烈搖晃,博士不願設想那意味甚麼,只要地底隧道無損毀其他事情他不管,他管不來他覺得,那是比世界更大的災難,他管不了也救不了誰,人命只能以一命填一命的方式拯救,他付不起這種偉大。他摸索了一下背後包袱,過度包裝的凹凸觸感此刻竟令他釋然。

月台沒有停靠著列車,估計列車還呆在前方隧道內,月台盡頭的玻璃幕門進出口已經打開,隧道內亦遺留下一些巧克力包裝紙和免費報紙之類的垃圾。這些東西平日不容易鑽進隧道內,想必是逃亡的人一邊逃還一邊吃巧克力以及看報紙,雖然在世界末日的當兒於漆黑隧道看報紙絕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但人們那麼熱衷於讀報,讀那些血腥色不懷好意負性氾濫的報紙,不啻是一個清晰指標,文明陷落的指標,博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