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幸子改了一個日本女人名字的媽媽身材瘦削,個子不算矮,臉上輪廓分明,法令紋又長又深,而且為了迎合這城市的繁華,經過幾十年鍛鍊,她已經可以一整天臉上不浮現一個表情。或者說,沒有表情就是她惟一的表情。為了迎合這城市的繁華而沒有表情的人多的是,但大部分都只是不威而怒,很少真的做到不怒而威,可她做的很到,她走出來就有種氣勢,給人一種嚴謹幹練的感覺。

好幾年幸子學校的家長日都有家長誤會她是校長,莫名其妙奉承了她一大圈,有幾個家長更到死(很可能吧)都不知道她只是一個路過大嬸。他們還以為自己剛剛不顧面子向校長獻媚,為兒女做出了一次偉大犧牲,從而大大地光耀了兒女的前程。並且很可能就此入帳,待三十年後兒女意欲把他們扔進一點不安寧不安全的安老院時,好拿出來聲淚俱下一番,以扭轉坎坷的命運。

三個為幸子媽帶來“不幸”的女兒,在她二十多年潛意識的拒絕下,早早就離開了這個家。遠嫁他鄉的遠嫁他鄉,遠走高飛的遠走高飛,總之都離得遠遠的。而且,如果以老家作為原點,她們可是平均地分佈在地球幾個角落,形成一個詭異的三角形,橫越幾個大洋大洲。三個女兒幾乎都與媽媽斷絕來往,所以她們是孝順的。因為這是用實際行動,模擬了媽媽的心念,將心靈距離具化成物理距離,令媽媽夢想成真,信念創造實相。

不怒而威的媽媽經常以為自己想念女兒,每次說起女兒的不孝,她都如數家珍般一一列舉以供來客評鑑。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完全感覺不出每次為客人講解時自己的莫名興奮,也覺察不到自己把年輕時受的苦投射到女兒們身上,然後以驅逐女兒作為驅逐痛苦的這個詭異暗喻。

經過多年努力女兒終於被驅逐,痛苦也被驅逐的可能性雖然不高,但她與自己的距離就像跟女兒一樣遙遠,所以她只能繼續渾然不覺,夢想成真的快樂她享受不到,被女兒拋棄再次成為受害者才是她認知的實相。當然,身在福中認不出福也不能全怪她的渾然不覺,要知道她的福可是經過一輪又一輪的扭曲扭曲再扭曲,就像用駱駝毛扭呀扭呀扭出繩子一樣,任誰也認不出駱駝毛原本的樣子,只知道繩子用來捆綁駱駝的口鼻背腳都很合適很好用就是了。





繩子綁住媽媽也綁住兒子,惟一的兒子,惟一沒有跑掉或被驅逐的親身骨肉。幸子是遺腹子,從誕下一刻就彷彿承擔了類似任務、責任或原罪的一些東西。幸子小時候聽聖經故事,每次講到聖母瑪麗亞處女懷孕,他都會生起莫名的煩躁感,為什麼處女要懷孕?為什麼沒有爸爸的小孩還會繼續在媽媽肚子裡長成小嬰兒?為什麼不跟著爸爸一起回天堂?還有,為什麼處女懷孕是個問題?處女是甚麼意思?為什麼陳老師不告訴我?

幸子還很會問問題的年齡,一直沒有人願意回答他。然後有一天,他沒有問題了。他突然變成一個文靜乖巧的小寶貝,老師要他幫忙拿功課薄,他一拿就兩疊,還笑得很燦爛可愛。媽媽要他幫忙洗碗,他連鐵鑊飯煲也一拼洗淨。對於他的突變,沒有人覺得有問題,因為他確實沒有問題,他只是沒有問題,再也問不出問題,所以他只能乖巧,只能把成人的恐懼當作自己的恐懼,跟大人一起怕,有個伴,就不怕,去怕。

「那些蛋糕都快過期,還不吃?」

「失業率上升了半個百分點。經濟學家認為,基層市民並不能從經濟增長中受惠,主要原因是……」房內的電腦發出新聞報導的聲音,很吵耳,幸子一時間聽不清老媽說甚麼,便索性不理。

「喂!兒子,那些蛋糕都快過期,快把它吃掉。」





「市區豪宅尺價再創新高……」幸子不情不願地把電腦聲音拉低,對,是用拉的:「嗯,我等一下吃,媽,先放回冰箱……」幸子探頭往房外看,像見到怪物一樣怪叫:「不要拿進來嘛!這是睡房,不能吃東西的。」

「說得也是,那你站在門口吃,別浪費!你小時候如果有這麼好的蛋糕,你們還不……」老媽正正站在房門口,對於五平方不到的房間來說,進不進去其實已經毫無分別。

「行行行,我吃。先放在門外,這是睡房,媽,拜託!」母子倆對於門禁的執著與夢想無疑令人敬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