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言在商場門外下車,「的的噠噠」的鞋跟聲依然響亮,她扭著桃紅色的屁股,趕去公司樓下大堂側門轉角處,她要在那兒畫眼線。眼線畫得好,日言喜洋洋地佇立在玻璃外牆前作最後檢查,各種裝潢修補都很到位,令人滿意。她拐過辦公大樓正門的巨大立柱,進入電梯大堂。

巨大立柱繼續向她發放巨大誘惑,成為一棵樹的誘惑。沉默的人如常在電梯大堂排隊,日言看了看他們,好像憶起了甚麼。於是她又看了看手錶,其實沒有看,她只是舉起手又放下做了一個看手錶的動作。然後,她突然轉身往辦公大樓的反方向走,離開辦公大樓。在還有五分鐘就要到早上九點辦公時間的當兒,這反方向的大暴走著實悲壯。



日言不知道可她確實已經展開了一個真實的笑容,一個閃閃發亮的笑容,一個比她臉上幾千元化學品營造出來的漂亮漂亮萬倍的笑容。她不知道,因為她忙著從摩天大樓縫隙間看天空,雖然天空已經被切割成不同形狀的幾何圖案,但天空的美天空的深沒被損毀半分,被損毀的只是地上的人,那些腳步很堅定,行為很盲目的,地上的人。

她沒有忘記附近公園那棵樹,她希望成為的那棵樹。她不知道那棵樹學名叫甚麼,她五谷不分她很正常,況且名字只是標籤,搞不好更是專家自保的把戲,知道不知道無關宏旨。她要抱樹,她現在就要抱樹,任憑上千元的連身裙摩擦著粗糙的樹身也在所不惜總之她要抱樹。





自從上一次跟男人和小孩抱樹之後,日言就沒有了夢。她想不起做過甚麼夢,可她也隱隱覺得自己一直在夢,有時候回想起來她甚至搞不清楚那些是夢境那些是現實。比如她跟林幸子明明只是普遍朋友,可她腦海經常會飄出他倆一起快樂甜蜜的“往事”,那是很完整的記憶,甚至在一些細節上還有背景資料提供。

具體來說,就是當她想到某一點,例如他倆去餐廳吃飯,她會自然記得那次是他們第三次到同一間餐廳,而且她很確定前兩次的資料就呆在腦子裡,她喜歡的話隨時可以回憶起來。久而久之,那些記憶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她心中那份篤定,那種毫無疑問的信心。這份信心令她憶起更多看到更多,令她的生活平靜安寧了許多,那種心靈上的變化幾乎達到不可思議的程度。雖然表面上她仍然日復日的上班下班上妝落妝,買衣服做面看八卦雜誌,一切外部行為如舊,可每一項活動的心理反應都發生了連根拔起的劇變。這段日子是她懂事以來過得最平靜的日子。

不斷有衣冠楚楚的上班族以競步姿勢穿越小公園,他們眼裡沒有花沒有草,甚至沒有公園,他們連自己剛剛橫過了一個小公園也不自覺。沒辦法因為他們都年青有為,就算不年輕也必須有為,所以只好扭臀擺臂拼命競步,直至走到某個耐人尋味的終點為止。早晨公園裡,除了坐在長椅上的拾荒婆婆外,沒有一個正常人。拾荒婆婆瞇縫著冷眼,旁觀面前如電影快鏡一樣的滑稽場面,她腳邊放著一大疊綁得好好的硬紙皮,旁邊蹲著一條嚴重脫毛的雜種小黃狗。牠怡然自得的舔著自己的手足,以自己的速度做自己。

日言橫越公園外圍,拐了一個小彎,進入一條小岔路,進入被花圃圍堵著的小方地。日言知道在花圃另一邊,競步運動員依然繼續著他們機械般的趕忙,可在這一邊她看不到忙,沒有一隻忙需要她扮成狗去趕,不需要狗趕羊一樣的趕忙。沙漠綠洲上的妓院可能找不到平靜安寧,但這裡,所謂的公園內部,找到。

長椅上仍然有枯葉有灰塵有大量煙蒂,長椅後的大樹仍然呆在原地不笑不哭不怒不語。大樹一波一波向四面八方放射光芒,市面上看不見日言也看不見的光芒。





雖說看不見可日言感受到,她感受到深深的溫暖和安慰。這令她再次憶起那天的連繫那天的哭,眼淚不由自主又再湧出。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大樹,一股濃濃的愛從她內裡升起,橫越太陽神經叢,燃起一束火焰,不燙不傷的火焰。日言輕按上腹部,火焰的溫熱從腹部傳進手心。突然,突然她了悟到,她能夠掌握的只有這股溫熱,而這股溫熱比她,比加起來的整個市面都要大,都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