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的沙很細緻滑溜,沙堆中幾乎找不到小石頭小貝殼,很純淨的沙組成的沙灘彎彎的綿延而去,恰到好處的包裹著整個山谷海岸線,不浪費一寸臨海之地,堪稱完美。赤腳踏在沙上,觸感軟綿軟綿的美好得失真。日言只選擇美好,排除掉失真。可她從來不知道身體比愛人比親人比誰都更坦白。腳底的訊息其實正確無誤。失真,假的,這沙灘是假的。沙大概是真的但沙灘是假的。

據說沙灘本來是普通石灘。後來地產發展商為了配合一個地產項目,從老遠運來一車一車的沙,優質的細沙。然後把不雅觀的大石搬走或砍碎扔棄,再把亂長的樹木花草除清,植上或直接插上「漂亮」而且有「設計」的花卉植物。於是,荒蕪小石灘搖身一變成為黃金閃閃豐滿誘人的浪漫長灘。最後加上酒店和各種享樂設施,消費主義美麗新世界於焉誕生。

日言記得,國強告訴她「沙灘是假的」時,那感覺簡直像告訴她「國強的陽具是假的」一樣。她站在海邊迎著拍岸浪花發呆。隨著浪頭退去,她感到腳下買回來填上去的優質沙粒,正迅速流失,不斷流失,雙腳隱隱出現站不穩的感覺,腳指頭下意識屈起抓緊沙面,但那種站不穩的感覺令她很不舒服。

只一句話就使日言目瞪口呆,國強不禁沾沾自喜。剛好,日言從發呆中抬頭看見他,看見了他眼中的勝利光輝。她的不適感從此與國強的眼神劃上了等號,不問情由地劃上等號。她亦從此不喜歡沙灘漫步,至少不喜歡在假沙灘上漫步,更不喜歡在假沙灘上很演地進行各種“浪漫”項目的沙灘漫步,即使這樣子做能帶給她不脫群的安樂感。安樂感已經抵不過腳底不穩的不適感,那不適感實在太強大,就在國強的眼神中強大出來,分解她或企圖分解她,她不喜歡。

日言不喜歡沙灘喜歡樹木。吃完早餐兩人經過一處樹林時,她問幸子:「你喜歡抱樹嗎?」





「甚麼?喜歡抱……抱誰?」

「抱樹。」

「樹,是誰?」

「哈哈哈,樹呀!誰知道樹是誰?」

「抱樹?幹嘛抱樹?」





「幹嘛?不知道。只是喜歡那種感覺。」

「那是種甚麼感覺?」

「寧靜,平安,還有……我也不懂說出來,總之感覺很安全。」

「你很缺安全感嗎?」

「你想到那裡去?兩件事根本無關,完全是兩回事。」





「嗯,對不起。」幸子實際想問的是「哪兩件事呀?」可他不敢問。

「沒關係啦!只是說說而已。」日言的話音保持著一種疑似尾音不絕的狀態,很悅耳幸子覺得。

「呃,你公司附近商場裡就有一棵大樹啊!你抱過沒有?」

「哈,那是假的,是塑膠樹。」

「真的假的有分別嗎?反正你要的不就是那種抱得滿滿的感覺嘛!」

「你根本不懂我說甚麼。」

「嗯,對不起。我誤會了嗎?」

「當然!抱假樹你能聞到樹木的香味嗎?你能聽到樹內的流水聲嗎?你能感受到樹幹的厚重,樹葉的晃動嗎?」





「原來抱樹那麼……那麼……」幸子不知道「那麼」之後該接上甚麼話,一時語塞。

「八歲時我第一次抱樹。我記得那天剛剛被媽媽罵完,很不開心。我一個人走到樓下公園,坐在樹下發呆。突然,我聽到一把女人聲音,她說:『抱樹。』然後我就站起來抱著那棵我天天見卻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樹。那是一棵榕樹,應該是吧!其實我五穀不分……嗯,應該怎麼說呢?那句甚麼話?」

「甚麼話?」

「算了。總之我抱著那棵可能是榕樹的樹。然後我聽到樹聲。」

「樹聲?」

「對呀!那可不是我剛才說的甚麼水流聲,那是樹講話的聲音。」

「講話?樹,講話?」





「你不相信?」

「我當然相信。這世界甚麼奇怪事情都可能發生,不是嗎?」

「真的嗎?你相信我。」

幸子用力點頭以力度明志,頸骨卡卡作響,既感人又恐怖。

「樹聲說:『注意風,風會帶來種子。』」

「風……風帶來種子……嗯,甚麼意思?」

「不知道。」日言攤開雙手聳聳肩,盡量擺出一個可愛的姿勢表情。

「呃,種子應該代表生命力,代表希望。沒錯,一定是這樣。」





「希望?人越大希望越少,都快絕望,還談甚麼希望。」

「不會吧!你青春貌美人見人愛,怎麼會絕望?」

「因為,我沒注意到風吧!我想。」日言說罷,擠出一個笑臉,似乎想表達甚麼,但幸子莫名其妙。

「想不到日言你那麼感性,真的很可愛。」

「感性嗎?不會吧!可愛倒是,這點我得承認。」

幸子笑逐顏開。

「自從那次以後,我常常抱樹,初時還模模糊糊的聽到一點樹聲,可年紀越大越聽不清,到十幾歲的時候就完全聽不到了。」





「那樹還說了些甚麼?」

「嗯,不告訴你。哈哈!」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