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國強立即脫下鬆垮垮的T恤,脫下鞋,脫下襪子,脫下長褲,然後開燈,開空調,開電腦,開電視,再然後,關門,關窗,關手機,關燈,對,電燈開了又關。於是電視機權充電燈,可它射出的光線霸道而飄忽,一閃一閃令人目眩,但國強喜歡眼花撩亂,看得太清楚反而難過。

電視屏幕上有一架旅遊巴士橫陳在馬路中心,旅行社的名字醒目地印在車身上,看起來彷彿旅行社廣告片,但屏幕下方的字幕顯示,這不是廣告片這是直播新聞片。有一隊持槍警察從屏幕頂部走出,慢慢步近巴士,昏黃的街燈映出各人臉上的慘色,雨開始下,越來越大,電視發出「的打的打」的聲音,國強聽到雨聲從電視和窗外同時傳來。原來,幾乎同一時間窗外也下起了雨,也越下越大。雖然新聞直播中的地方和國強所在城市不處在同一經緯線上,兩地把雨掉下來的也肯定不是同一朵雨雲,但不可否認而且必須接受的是,兩地共同分享著同一遍天空,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這是事實,就是這樣。

雨越下越大,亂子也越鬧越大,觸目驚心。為防悲傷襲來,國強立即發怒,然後邊看邊罵。他渴望別人聽他的高見,隨便一個人,但他身邊只有電腦和電視,沒有人,雖然在薄薄牆壁的另一邊正坐著一家五口,五口之家的隔鄰有三代同堂大小七人,算一算,這時候跟國強呆在同一樓層的人,就有三十多個。可是,國強身邊沒有人,眼中沒有人,心中也沒有人,從來沒有,即便她也進不了他的心,他的心關了。在關門,關窗,關手機,關燈的同時,他也關了心,關得緊密緊密。

國強著了魔似的,一直看著新聞片段重複又重複又重複又重複,直至深夜。他身不由己,心裡覺得很憤怒,也偷偷覺得很過癮,每看一次,官能的情緒就被啟動一次,活像那隻可憐的條件反射狗,流著口水期待虛幻的滿足。國強很滿足他以為,他在網上討論區不斷留言,把他那些找不到人聽的高見一股腦兒吐出,像霍亂患者,上吐下瀉的,盡是廢物。







第二天下午國強爬起來,感覺頭重腳輕暈眩眩。他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不得不集中專注,否則恐怕要摔倒撞鼻子。這令他罕有地無暇發怒,要知道,他可是時時刻刻都儲備了足夠理由去憤怒的一個人。在沒有拍打微波爐的情況下,他終於成功把飯加熱,記得嗎?高溫六分鐘。國強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頓微波爐盒飯,很美味他覺得,他繼續拒絕身體的意見。

一直到傍晚,國強才想起杯子的事情。他拉開廚櫃,杯子好好的立在暗黑櫃子裡,他展開勝利笑容,把杯子拿出來,把玩,杯子依然沒有裂痕沒有破。國強抬頭挺胸,立即打開電腦,檢查郵件。寄件匣中已經存放著長闊高的新電郵,國強打開一看,笑容收歛,深深吸了一口氣。

信中寫:「如果杯子不破,人破。」人破?甚麼意思?信中無解釋,但信中附上了她的照片,照片中的她身穿家居便服,T恤短褲,不施脂粉,頭髮隨意散落,眼睛下的眼袋能裝進一個乒乓球。她拿著一張報紙,報紙上大字標題的都是昨晚在旅遊巴士上發生的事情,換言之,照片是今天拍的。拿著報紙的她面無表情,沒有透露出任何訊息。她是在要脅下拍照還是自願的,不得而知。

在照片下,還寫著:「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夢,但不是每一個人願意分享夢,有些人甚至不願意有夢,他們寧願忘記自己的夢,抗拒自己的夢。人破,是因為無夢,夢是人的構成因素,杯子在這裡是一個導向物,指標,夢的指標。你還有三天時間,她還能等三天,然後,人破。」

國強不能自己的全身發抖,艱難地走到睡房,拿出手機,開機,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下,流入頸項,消失在衣領上。夢的指標?還有三天?人破?手機訊號仍然只有一格,國強捏著手機的手震顫不休,窗外有一朵鑲著銀邊的灰雲不動聲色地飄過,像一艘巨大的太空船,俯瞰著地上盲動的低等生物。





她的手機無人接聽。

於此危急關頭,國強想到的應變計劃就是上網找她,他很認真地找沒有笑過一聲,他確實認為這是尋找失蹤者最好的方法。網上顯示,她已經兩星期無登入,網誌更幾個月沒有更新。國強不知道她的新住址,她的住址之所以是新的據說是因為她搬了家(那當然),她之所以搬家據說是因為要避開他。她工作的地方他倒是知道的,但據說,繼續據說,她已經被調到分公司,分公司分了幾份有好幾個地址而他不知道確實是那一個,他也懶得跑到那分成好幾份的分公司逐一確認。不知不覺,國強發覺跟她的聯繫原來只剩下這些可笑而脆弱的途徑。花了那麼多時間國強終於發現了這本應顯而易見的事實。

長闊高沒有在線,至少沒有顯示在線,但國強依然嘗試用「即時通訊」跟他聯絡,可是一直沒有回應。國強當即動手寫回信,信中全是問句,問了所有想得出的疑問,一口氣寫完,按下寄出,抹了一把汗,發覺T恤已被汗水滲透。他想起跟她親熱的情景,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後,地處偏僻的公園裡一個隱蔽的角落,兩人緊緊相擁親吻,好久好久都沒有分開,兩人都汗流浹背,國強記得T恤被汗水滲透後,涼風吹拂的感覺,那是一種帶刺的涼意。

他們的相戀很循序漸進,很合乎經濟效益很體面。計算好成本效益,兩人開始住在一起,反正大家都寂寞,同居能省錢,而且做愛不用另找地方,省事省力,甚至事前事後也不需要特別說些甚麼,不需要鋪排劇情甜言蜜語,不需要,純粹獸慾發洩,很有效率,很消費主義。可是國強不能否認,她是帶著夢而來的,但他習慣關門,關窗,關手機,關燈和關心。她一直進不去,國強連隔著厚重大門向她說幾句話也沒有。她的努力很快化成怨懟,她找不到心跳的位置,她開始懷疑這神秘的位置根本不存在,從來不存在。她的頻率被他干擾打散,失去了,就像不小心把手機掉進船艙廁所的小洞裡一樣,失去了,肯定,永遠找不回來。

她離開的時候,國強第一件浮上心頭的事是,剛剛新買的兩盒避孕套怎麼辦?後來他把避孕套送給街上「希望工程」湊款攤位的人,他記不起對方有沒有道謝。從此以後,他開始定時自瀆,就像日程表上的工作一樣,很紀律。有時候,他會拿出她留下來印有「風」字的杯子,放在桌上看,看,一直看,直至眼痛,然後開始自瀆。慢慢地,他拿出杯子的次數減少了。記憶已經不夠鮮活,支持不了他的定時需要。更多時候,他寧願動用日本女優也不願驚動廚櫃中的杯子。他受不了那個「風」字,眼看著看著,手動著動著,他會覺得自己瘋了,杯子上的「風」字也會變成「瘋」字,飄出來,恥笑他,他尷尬,然後憤怒(那當然),軟下來,一厥不振,起碼一晚。





國強喜愛紀律,喜歡時間表,癡迷效率,他容不下「無用」,絕不容許生命中出現「無用」的人事物,他更無法忍受「浪費時間」的任何舉動。他很聰明他覺得,他不會讓腦袋空空甚麼也不思考,他需要每一刻都思想,想一些「有用」的事情,腦袋最喜歡像他這樣的人,可是,像他這樣的人不會喜歡像他這樣的人。國強這方面很強,他不喜歡自己的強度甚至可以令別人自我厭惡,他亦確曾令她討厭,討厭她自己。這是很強的能量,在他頭上半尺,黑壓壓的一大團,很強。

長闊高一直沒有回應,就這樣過了三天,那是「人破」的限期。國強奮力尋找她的衝動一閃而過如裙下春光,然後他決定放棄。為了放棄得心安理得,他還懂得告訴自己,她已經不愛他,所以他也不再愛她,不愛,就不用為她擔心,因為那是「無用」的,得不到任何回報「浪費時間」的行為,不合乎成本效益。欺騙自己這特異功能國強一直堪稱專家,有時候甚至比欺騙別人更在行更果敢,而且,騙得更深入,假得更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