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用XX信用卡簽帳有巨大的七折優惠,所以天美預繳幾百元換來一張會員卡。這個「因為所以」很結實,回家告訴老公也不會捱罵,大概不會吧!尊貴會員換來一張「遊戲卡」,可以在波波池遊樂園進出五次,服務員小姐說。
 
小穎眼睛發光盯著場內五花八門的玩意,結果鞋子脫來脫去也脫不了。天美還在猶豫是跟著進場,還是把女兒扔進去,自己輕輕鬆鬆逛商店去。她已經記不起上一次一個人輕輕鬆鬆逛商店是那個世紀的事了。
 
「脫不了啦媽媽!媽媽!媽媽!脫不了鞋呀!」小穎拉著媽媽的手使勁的搖,天美條件反射似的蹲下去替女兒脫鞋,她的猶豫也暫告一段落,緊接著她也脫鞋了。
 
女兒哇哇叫的爬進波波池,其實她可以跳進去,很多小孩也這樣做,但她在波波池前停了一下,還是決定用爬的。波波池內立著一根圓柱體,柱身離地三呎的地方開了一個口子,小孩可以把小球扔進去,柱內源源不絕的強風會把小球送上頂端一個鐵絲網籃子裡。上頭一個電子顯示器會告訴人們,籃子還有多久才翻開,翻開了,裡面的小球就會傾盆大雨般倒下來,小球打在池中小孩身上臉上手腳上,小孩們迎著滂沱球雨尖叫狂笑,享受著無以名狀的快感。
 
球雨每次為時就幾秒鐘而已,小孩們為了這無以名狀的幾秒鐘快感,近乎瘋狂地把小球灌進圓柱體,不辭勞苦。市面上的媽媽看見的話,一定會說:「唉,讀書有這幹勁就好了。」另一名市面上的媽媽或許會搭訕:「對呀!他們寫作業有這個一半的勤快,我就用不著天天勞神天天開罵了。」





 

小孩忙於灌球的時候,父母也忙於拍攝。他們拍呀拍,似乎想把小孩的一舉一動每分每秒都收入攝影機。他們不斷指導孩子擺姿勢望鏡頭,但孩子們不大理睬,要不往相反方向逃逸,要不愛理不理繼續手下的活。父母就急了,便扯開嗓門叫喊著孩子的名字,此起彼落有點像殯儀館經常出現的場面。
 
幸好,當小孩再長大一點,懂得多一點各式各樣莫名其妙生安白做的恐懼時,他們就能明白父母的苦心。當然,父母也會很恰當地作出表揚,說他們終於“懂事”了。然後一家大小互相照應互相分享互相恐嚇。市面上的家庭生活就是這麼回事。
 
留住最美一刻,因為剩下的日子都沒有這刻美,「明天會更爛」是拍呀拍的核心動機。他們想留住美好記憶,好在日後不美好的時日裡回味,這件事很有價值因為他們深信「明天會更爛」,很有價值因此他們願意放棄當下的美好,放棄進入情景,放棄享受當下,只當個旁觀者。然而,十年八年後他們可能會發覺,想留下的一件也留不下,而一直以為一去不復返的,卻原汁原味地保留在宇宙某個角落。到頭來,拍呀拍只是怕呀怕的變體,只是強留虛無,放棄真實,放棄惟一的真實,真實的當下。
 
其中一位父親興致勃發,硬生生抓住正在瘋跑的兒子,兒子還以為爸爸跟他玩捉迷藏,放聲大笑前傾後仰。不知為何所有小孩都很熱愛捉迷藏,尤其是被尾隨狂追,他們總會在逃奔中發出狂笑。那是意函複雜的狂笑,有抒解緊張的笑,有好玩的笑,也有百萬年前記憶傳遞下來的笑,那是最根本的笑,一種廣播的訊號。
 




兒子很快發現爸爸沒打算跟他玩捉迷藏,他只想他當個乖兒子,一切聽老爸的乖兒子。爸爸要求兒子唱一段兒歌,好讓他留住最美一刻。在爸爸的恐懼下,兒子不情願的喃喃囉囉唱了幾句,爸爸當然不滿意,捉住正想逃開的兒子,說:「再唱一次,清楚一點,你可以唱好一點的,對不對?」
 
「不對。」兒子答得倒快。
 
「好,你不唱我立即帶你走。」
 
「不要!」
 
「不要就唱吧!」
 




「小兔小兔……」
 
「等等等等,爸爸還未開攝影機嘛!等等,好快就行……好,開始!」
 
「小兔小兔輕輕跳,小狗小狗慢慢跑,要是踩痛了小草,我就不跟你們好。」
 
「好,乖兒子。」乖兒子不等父親說完「乖兒子」三個字,就拼了命似的逃離現場,他怕父親又有另一個「要是XX或不XX,就不跟你好」的要求。
 
小穎很快就熟悉了整個程序,完美地加入了灌球工作隊的行列,為了那幾秒鐘而且有點莫名其妙的快感,她努力工作。天美沒有拍呀拍因為她沒有拍呀拍的原形怕呀怕。她坐在池畔,把赤裸的雙足輕輕伸入池中,然後輕輕踢著腳,看起來彷彿池中物真的是水不是球。天美低頭看著從米黃色熱褲露出來的豐滿大腿,那是她的大腿(那當然),但她卻像第一次看到一樣,仔細的端詳著。大腿上毛孔很細,幾乎沒有長出毛髮,小麥色的皮膚光滑亮澤,不能說三十六歲的女人一定沒有這種質素的皮膚,但肯定不多就是了。
 
天美看著自己踢腳,沒有自戀的暗喜,也沒有吹毛求疵的憂色,臉上表情沒有任何含意。她把若干小球踢開,露出腳掌,然後把腳沉回球池,抬頭看看女兒,微笑,然後又低頭看自己踢腳。每次下球雨,小穎都會大聲叫媽媽,看她被小球淋身的盛況,天美每次都看,每次都笑,不是陪著女兒笑,而是發自內心地笑。她沒有參與女兒的「工作」,但她了解女兒感到的是一種怎麼樣的快樂,即使這是一種只有幾秒鐘而且莫名其妙的快樂。
 
天美以前是銀行職員,坐櫃檯數鈔票那種類型。天美丈夫是同一分行的主任。結婚後誕下女兒後,天美都一直堅持工作,直至銀行職員搖身一變成為沿街派傳單、追配額的信用卡推銷員和保險經紀後,天美才下定決心解聘家裡的菲傭,也解開自己與變形金剛銀行員的所有瓜葛,留在家全職照顧女兒,並且應丈夫要求(其實是辭職不幹的交換條件),試著再次懷孕生子,生子,是子,不是女。
 
丈夫四十出頭,頭髮雖然掉了不少也白了不少,但身體還算健壯,除了肚子上頑固的贅肉,身形不算太胖,一直堅守著兩個下巴這條底線,臉上輪廓還算分明,不特別腫脹。可他經常不行也經常沒勁經常沒空。總而言之,那個「試著再次懷孕生子」的企劃案一直得不到貫徹落實。性能力是男人自尊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骨架,一旦沒了,搞不好整個自我就要散架。天美丈夫的自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就是一個四十出頭一家之主男人的程度。基於這種程度的自我,性能力方面的飄忽,自自然然的就成了妻子的問題,而且這趨勢是顯而易見的,可以心照不宣而妻子會感到壓力的那種顯而易見。




 
天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重新對自己的大腿、乳房、屁股等等發生興趣,不得不發生興趣。她買了一些內衣,買了一些化妝品、香水和護膚品,能買的她都買了,可她很快發現在這件事上,其實沒有太多東西可以靠買而得來的,而買不來的那一大塊空缺,她卻鐵定無能為力。她沒有把這個深刻的認識告訴丈夫,說出來丈夫恐怕要散架,在她面前散架,解體溶化直至變成一灘漿糊狀物體為止。因為她愛丈夫,她必須愛現成的這個叫做丈夫的物體,所以她不能告訴他。雖然這個「因為所以」不很結實,但她不敢翻動它,不敢找出不結實的地方。
 
天美還記得交往初期丈夫(當時的新男友)對她的千依百順,就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那種千依百順。天美(當時他丈夫新鮮鮮的新女友)當然欣然接受,因為人人都會欣然接受,如果她不接受就顯得不懂世情。當然,密友的艷羨目光也起了相當作用。事實上,丈夫的殷勤在市面上算是很不錯的,在得到她肉體後,殷勤還能苦撐半年才告枯竭,說起來也不容易。
 
可是,畢竟大家都很愛市面上的愛,他的忍讓他的殷勤他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千依百順,就好像市面上的電子產品一樣,一旦過了保修期,問題就約好似的層出不窮,許多功能都失效,許多零件都必須更換,而且不再免費。可作為一個消費者,最大一筆錢都已經付出,如果因為這些小問題小支出而把產品丟掉,再花一筆錢換個全新的,亦著實不划算。所以,只要它基本功能還運作正常,就只好先湊合著用,並且祈禱它不會再衰敗下去。畢竟,有總比無好,在街面上走也不用低著頭,至於毛病多多造成的煩擾,自己關起門忍耐忍耐就好了。這種人生是好是壞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在街面上足夠體面,加上密友的艷羨目光,其他都不重要了。市面上的消費者是這麼認為的。
 
而事實上,事實上保修期剛滿的那段日子,天美也想過換新的,她有條件換新的她知道。不過,不過很遺憾這「知道」很快被詭異的重疊畫面弄得矇矓不清。
 
一般來說,保修期一過雙方都開始看到對方的缺點,一拍兩散的理由像隆冬樹梢上的雪,不斷堆積慢慢沉重,然後啪噠一聲,一下子全掉下來,完了。可天美不同,她跟男友在同一處地方上班,兩人每天大概有十小時被迫關在一間小屋子裡。天美無可避免看到男友帶上工作面具,幹勁衝天,笑容滿面,充滿魅力的演出。這美好形象無疑於混淆視聽,令天美心中的加減盤算頻頻出紕漏,偶爾甚至出現X加Y代數函數,好複雜,複雜得天美不想算,所以最後就這樣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