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色的直身裙緊緊包裹著豐滿的胴體,攝人的曲線耀眼地示眾,凸凸的臀部好比從細腰處流灑而下的泡沫,渾圓緊湊,發散光芒。日言憑欄遠眺,但目中空白無物,她的專注都給了手中電話,沒有人知道她說甚麼,她講電話的時候,一直用左手掩護口鼻,形成一個臨時的個人空間,讓神智躲進去,生活在他方。

巴士司機慢條斯理的打開後車門,上車,走到車頭,打開司機位的小門,進入巴士司機獨享的狹小空間,置放好裝滿不知名黃色液體的透明膠水瓶,移動後視鏡,準備開車。

日言把左手放下來,看看腕表,再對電話說了幾句才依依不捨的掛斷,然後向十米以外準備開走的巴士走過去。車上空調「轟隆」一聲開動了。巴士司機繼續慢條斯理的整理坐椅和後視鏡,可是,車門還是堅決拒絕外界跟車內的慢條斯理交流。車外乘客皺著眉頭,默默承受巴士發出的熱浪,等待上車後享受熱浪製造出來的涼快,期盼中的甜美。

腳下四吋高跟鞋「的的噠噠」的敲打著地面,直身裙下豐滿的大腿呈小麥色,光滑的肌膚一閃一閃反映出晨光的餘韻,高跟鞋上的小腿,肌肉繃緊拉長,失卻自然優美,卻換來竭斯底理的修長,市面上的修長美。日言排在不成隊伍的候車人龍最後面,巴士門終於打開,慢條斯理地。人們在亂七八糟的隊列中有序地上車,隊形都在各人心中,有規有矩。

日言踏著巴士內又直又陡峭的旋轉梯走上上層,桃紅色直身裙比剛才更形繃緊,透露出內褲的形狀。她身後男乘客的頭部剛剛和她的屁股處在同一水平線上,男人抬頭看了一看,馬上低頭,心事重重。日言坐在上層最前面靠左座位,她原本坐到靠窗位,半晌,又改變主意,移動屁股坐到近走廊的位置,空出靠窗位放置手袋。





上班高峰期還未到,車上乘客不多,還差兩分鐘便是早上八點。日言看了看腕表,猶豫著該不該聽MP3,她看了看周圍的乘客,大家都像往常一樣,睡眼惺忪,垂頭喪氣彷彿生意失敗似的,似乎沒有人準備做點甚麼,沒有人在意。八點鐘,她本來想雙手合十低頭默禱,很正式的做一次默哀,可是周圍的人都沒有異動,她不好意思大動作,只好閉上眼睛裝出睡覺的樣子,雙手鬆弛地放在大腿上,然後誠惶誠恐地,默禱。車上其他乘客無疑是沉默的,而且他們對幾天前遠方一架旅遊巴士中發生的事,無疑也是感到悲哀的。總而言之,他們默,他們也哀,但他們無默哀。

尷尬忸怩地過了三分鐘,睜眼看,日言發覺眼前事物突然鮮活起來,紅色是紅,藍色是藍,雲白的白,灰的灰,事事分明清淨。巴士轉進某街角,她看見六七十人圍著一位派發免費報紙的男人,以男人作為圓心,人群成放射狀一圈一圈的圍起來。好不容易擠到男人旁邊的人,拼命伸長手臂,口裡或喊話或默然,但嘴巴都躬起一個圓形,活像吹氣娃娃。在這團放射狀人群後,詭異地延伸出一條井然有序的隊列,隊列中的人克制地站在原地,伸長脖子探看前面爭奪報紙的戰況,時而唸唸有詞,時而看看路過的車子,或透過車窗反映,看看自己。

報紙上有悲傷有憤怒有仇恨有血腥,很官能很刺激,很適合市場需要。人們用數天數夜哀嘆受害者「好慘」,令「好慘」的能量巨大得勢如破竹。這樣一來,即便受害者本身不願「好慘」,也得「好慘」,因為有幾百萬人出於好心,為他們創造了實相,「好慘」的實相。人們都喜歡戲劇性,喜歡官能刺激,於是一起呆在那兒,不願踏前一步,不願由「好慘」踏進安寧之中,不願「浪費」三分鐘給予受害者「無用」的祝福,他們寧願看著紙上的油墨,任憑情緒起落升降,任憑思維亂執亂判,他們沒有理會他們。

巴士慢慢遠離報紙爭奪戰,記得嗎?慢條斯理地。日言束起頭上一把長髮,用髮夾在後腦夾起來,其餘不妨礙耳朵的頭髮,繼續自然地垂在肩上,然後拿出MP3耳機塞滿耳洞,把自己鎖進一堆聲頻之中。半晌,她已經忘掉默哀的事情,心裡盡想著公司的八卦,昨晚看中的一襲裙子。

巴士在某個交通燈位停下,旁邊大廈外牆用端正的字體印著:「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日言突然醒起,今早上廁所翻著一本與聖經完全無關的書時,正好讀到這句話,而在她三十二年人生中,大概只看過這句話五次六次,而今早一下子就看到兩次了。她沒有對這個奇妙的巧合深究下去,她不信奇妙。







她看著「滅亡」兩個字,想起「風」。昨晚,她的杯子破了,莫名其妙地破了。當她嘗試把碎片拼回一個完整的「風」字,發覺「風」中的「虫」已經不知所蹤,一堆碎片中獨獨欠了這一塊,拼不成「風」字,永遠拼不成,不成。她楞楞地看著缺了「虫」的「風」,默默流著淚。那是今夏第一場雨和淚。

日言曾經信教,後來不信,不信耶穌也不信神,任何神。她只信能夠掌握的事物。後來,她發現世上沒多少事物可以掌握,於是她學懂不哭,不愛,不真地不斷笑,不實地不斷戀。這也沒甚麼大不了她覺得,就像很會吠叫的小狗其實更懂逃跑一樣,只是一種本能求生活動,活動本身與唱K打網球甚麼的沒有本質分別,亦沒有好壞高低之別,好壞高低存乎一心,而她的心早已荒蕪。

交通燈變色,巴士再次起動,「神愛世人」不斷變小,遠去,直至消失。她拔下耳機,從手袋拿出小鏡子和粉底盒,就著巴士的顛簸往臉蛋上撲粉,小麥色的臉孔頓時變得粉嫩粉嫩,面上的小凹槽和小黑點都被隱瞞,成謎。當然,成謎不成問題,問題是誰有興趣解謎?真的有這個人存在嗎?她撲著粉,心裡想著破杯,想著一個素未謀面但一直等著她的他,一個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他。

巴士的顛簸沒有減緩半分,但日言面不改容拿出眉筆,舉起小鏡子,毫不猶豫直往眉上塗顏色,分毫不差,藝高膽大。巴士拐了幾個急彎,甫一喘定,她馬上舉起唇筆規畫和繪畫唇形,迅速令雙唇變成借來的裝置。剩下來的關鍵問題是眼線畫不畫呢?這是嚴峻的時刻她覺得,一時間下不了決定。巴士還有四個站到達目的地,她想還是等一等,等下車後在公司樓下大堂側門轉角處才畫眼線不遲。當她收拾好各種化妝用品,拉上手袋拉鍊的時候,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看,發覺鄰座中年男人看著她,她心裡高興了一秒,下一秒臉上立即堆滿不屑,她扭頭望向相反方向,下巴高高抬起,頸項拉伸變長皮肉繃緊,喉結看起來像男人一樣突出。





她在某購物商場門外下了車,「的的噠噠」的鞋跟聲依然響亮,扭著桃紅色的屁股她趕到公司樓下大堂側門轉角處,她要在那兒畫眼線。巴士上層的男人看著她桃紅色的背影遠去,然後轉頭去看前面塞車的情況,默默地看,也有點哀,但他沒有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