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體》: 第四章：兒童樂園.02.塑膠袋人

突然，場內出現兩大三小合共五人，五人二話不說便跳進波波池。兩大是兩名三十來歲的婦人，三小估計是兩大的孩子，年齡介於四到七歲左右。他們行動迅速目標明確，儼然是接受過特殊訓練的特種部隊，動作之俐落比起那個下雨的晚上，在旅遊巴旁邊游來游去的特種部隊，有過之而無不及。

原來波波池蘊藏著兩種球，一種是波波池常規塑膠球，蘊藏量佔池中物九成以上。這種球用力捏著，球面會凹下去形成坑洞，如果沒有外力干預，它會一直凹下去，心安理得當一個不圓渾的球。另一種球是誤闖波波池的異類，佔池中物不及一成。這種球比較小，材質近似網球，但沒有彈力而且輕很多，輕得有點像泡沫塑膠製品，至於它實質上是甚麼，沒有人知也沒有人想知，畢竟它只是區區少數的異類。

兩大三小特種部隊跳進波波池的目的，就是搶這些異類小球。嚴格來說，他們不是搶，只是收集小球，因為談到搶，就是假設有另一些人正跟他們爭奪著相同的資源，但明顯沒有，至少肉眼看不見。如果有，亦只能存在於兩大三小特種部隊心裡，「另一些人」的名字很可能叫做空氣，但更可能叫做恐懼，對，這種名字很土，但很結實。另一件更結實的事情是，特種部隊跟空氣的這場小球爭奪戰，就像某些鐵定要「勝利」召開的「重要」會議一樣，鐵定要勝利，畢竟輸給空氣的難度實在太高了。

特種部隊每人手上拿著一個塑膠袋，撿起的球就放進袋裡，其中兩大一小的袋子已塞得鼓脹鼓脹，看起來像失控生長的腫瘤。兩位媽媽不斷發號施令，指點小孩們趕往池中各個角落，圍捕流落異鄉的異類小球。已經有小球從塞滿的袋子中溢出來，但他們並不在意，彷彿一切勞累都只是為了把球塞進袋子這個動作而已，至於球會不會從袋子掉下來，能不能把球帶走，反而無關宏旨似的。

當小穎淋著第三次球雨的時候，特種部隊開始撤離，行動迅速目標明確地撤離。小穎被他們的瞎奔忙吸引住，問媽媽他們幹什麼。媽媽神智清晰，自然不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只能微笑搖頭。小穎為此不解之迷，當即放棄第四次淋雨的機會，蹣跚地在球海中邁步，跟在特種部隊身後。天美沒有阻止女兒，她不喜歡干預女兒的自由，除非危險關頭，否則她多半就手旁觀，她喜歡就手旁觀，旁觀女兒的一舉一動是她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波波池旁邊原來是異類小球的故鄉，那裡有一張圓桌，桌上有幾個通風口，強風源源送出，只要把小球放到通風口上，球就會被吹起來，停在空中打著轉。但這玩意不太受歡迎，基本沒有人理會圓桌的事情。人們都只是一臉肅穆的抬頭看天。當然啦，天空並不被容許出現在這種地方，天空的光明跟這裡的事情格格不入。



人們抬頭看的是設於上層砲台的四口大砲，大砲會不時發射，射出的正是異類小球，當然啦，在這裡異類變成主流，很受歡迎。射出的球會掉在圓桌附近，人們守候著，一見小球落地，便飛奔過去奪球，好幾次小孩因為爭球而你推我撞，還有幾次是成人組別的推撞。

兩大三小特種部隊滿載而歸，受盡眾人艷羨。小孩藏不住感受，不慎說出「好厲害」這些敬佩字眼，媽媽們立時按著孩子的小肩膀，示意禁聲和收起艷羨目光。兩大三小昂首闊步爬上砲台，佔據兩口大砲，逐一逐一把球放進大砲，射出，看著下面的人瞎搶。

備有塑膠袋的人收集小球的效率很高，一拿一塞就算一個。沒有塑膠袋的人比較狼狽，拿了三個球，第四個就必須抱著，第五個到手，第四個就會掉下來，如此類推。總之懷裡的球永遠不會多於六個。有些人則「得快樂時且快樂」，一兩個球到手就往砲台去，“幫幫”兩聲射完就拍拍手走人。





另一些人，塑膠袋類別的人，則一直在拿球搶球，滿了一袋換一個袋，繼續拿球搶球，似乎忘記了拿球的目的是上砲台發射。當“幫幫”兩聲射完的人哈哈大笑走下來時，他們依舊緊繃著臉，盯著每一個搶球的機會。很難說在一個幼兒遊樂場出現這種表情神態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但大家明顯不以為忤。

慢慢地發展下去，塑膠袋類的人擁有越來越多球，“幫幫”兩聲射完的人越來越難找到球，很資本主義地，有球的越來越有球，沒球的越來越沒球。「得快樂時且快樂」者被驅逐，塑膠袋人得到獎勵和讚頌，大家一起扭曲本能，讓它胡亂爆發。無球者不樂，得球者也不樂，本應充滿快樂的幼兒遊樂場，變得劍拔弩張，沉鬱壓抑。

小穎跟蹤特種部隊來到砲台下圓桌旁，搶球的地方。天美隨後也跟上來了。小穎看到其他人的行為，亦嘗試去搶球，但她無論如何搶不過三十來歲的塑膠袋人，等媽媽姍姍來遲她立即求援，媽媽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其他人奔來跑去，其中一兩位成年人臉上還有些靦腆，其餘的媽媽爸爸都已忘我，忘記了大我，搶得很認真，其狠與恨也很結實，充滿狠與恨該有的能量。天美很能感應能量雖然她自身不知道，她感覺不對勁便轉身離開，小穎本想拉住媽媽不許走，可後來又改變主意，她隱隱覺得干預媽媽的自由是一件不好的事。

天美隨處亂逛，沒多久就讓她發現一大袋小球，袋子放在七彩軟墊建成的小屋中，天美等了一陣子，確定無人認領，便把球拿走。小穎依然一個球也拿不到，一籌莫展地看著幾個有三四十年歷史的巨大軀體在她面前穿來插去。當天美將塞滿球的袋子舉到小穎面前，她看到天使的笑容，小天使興奮得蹦蹦亂跳，拍掌歡呼。那一刻，天美覺得，只要讓她繼續看到天使的笑容，繼續愛現成的丈夫並不如想像中難。

母女倆毫不猶豫就爬上砲台，迅速把整袋小球射光光，笑著叫著的爬下來，經過緊繃著臉的大人小孩身邊，離開，沒有半點意猶未盡，反正再來一次也是這麼回事而已，不如試試其他玩意。天美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一個胖小孩抱著塞得滿滿的塑膠袋。他托了一下眼鏡，緊繃著臉，等待射落下來的小球，眼睛瞪得大大彷彿看見甚麼可怕物事似的，大砲的發射按鈕他一次也沒有按過，因為他收集的球還不夠多，他媽媽說的，他媽媽就在他身旁，手裡的塑膠袋比他的塞得更滿，快要脹破似的緊張感，不但奴役著塑膠袋，也奴役著意猶未盡的母子倆。





小穎迅即投入別的遊戲中，天美禁不住說了聲「你真棒！」說完，小穎停下推翻軟墊積木的動作，呆呆看著媽媽問：「為什麼我真棒呀？」

天美說：「因為……你認為呢？你今天做的事，那件最棒？」她本來想讚小穎沒有加入無謂的搶奪競爭。

「我……我最棒，因為我……我放很多球到那個…那個大口裡，然後球掉下來，叭叭叭叭，掉下來，很棒！對不對？」小穎一邊說一邊模仿被球雨淋身的模樣。

「對，很棒。」天美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