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言不喜歡別人知道她的姓氏,因為姓和名合起來就成為一個問題,不是出現甚麼難解的問題,而是名字看起來像一個問題一句問話。她姓何,名日言,全名何日言。何日言?何日呢?言之又為何物呢?充滿不確定,充滿變數,給人一種不安穩的感覺日言認為。

她喜歡安穩篤定的感覺,雖然她性格裡完全沒有這種因子。她怕悶,怕重複單調,十年工作生涯裡,幹得最長的一份工也只是呆了三年而已。她喜歡新奇喜歡變,但不安穩的恐懼壓倒了喜歡,在「恐懼」面前「喜歡」一文不值。她怕飯碗不保,怕年老色衰,怕病痛纏身,怕錯過最佳生育時機(雖然她一向聲稱絕不生育),怕朋友不夠多,怕興趣不夠潮,怕見識不夠高,怕保險買得不夠全,怕護膚品塗得不夠厚,怕自己像「恐懼」面前的「喜歡」一樣,變得一文不值,然後孤獨終老。當然,日言實際上怕的事情遠不止這些,但一一列舉恐怕有點乏味,而且她怕的事情並不特別稀奇,大家想想別人想想自己,便能知道大概情況。

為了安全,日言最終選擇了市面上最重複單調最沒有變化的工作,每天坐在辦公桌前入帳計價整理檔案,直至出現嘔吐感,就跑到洗手間吸一口清新空氣,當然啦,清新的意思在這裡並不是物理化學生物上的清新,而是一種形而上的清新,觸不來看不見也聞不到的清新,與洗頭水洗潔精無關的清新。躲在洗手間深呼吸已經成為她辦公時間內惟一的樂趣,她甚至開始告訴自己,其實她已然習慣了這種工作這種生活,喜歡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安穩平靜她相信,並且逼迫自己的靈魂相信。

她選擇男朋友亦沿用同一標準,合不合得來,溝通不溝通,喜歡不喜歡,這些細枝末節通通放一邊,她只看重一種素質:這個男人能不能給她安全,經濟上的安全,關係上的安全,健康上的安全等等,總之是安全就是了。

當日選擇國強亦是根據這些定理考量的,至於兩人價值觀的衝突,頻道震幅的巨大差異,都被一一掃入地毯,眼不見為淨。日言本來最討厭缺乏幽默感過份認真的人,可揭下完美情人面具的國強正正是這種人,每次跟他相處一整天後,日言總感到筋疲力盡精神不振,彷彿跑了兩個馬拉松緊接著兩天兩夜無睡覺似的。





理論上日言應該立即停止這段關係,可是她捨不得前期投入的沉沒成本,結果擾擾攘攘長達一年,日言才鼓起勇氣抽身而退,當然啦,越遲離開成本越高,最終的損失可是比她捨不得的前期投入高出好幾倍,如果不是好幾十倍的話。她的經歷確實是很好的高中經濟學教材,或用作案例分析也不錯,遺憾的是教育部官員一直沒有跟她接洽。

畫好眼線,日言佇立在玻璃外牆前作最後檢查,今天天很亮雲很白,但玻璃外牆反映出的世界卻籠罩在一遍黑暗中。暗黑陰影使得日言的身材誇張地浮凸,可她深知,如果沒有陰影,沒有巧妙的衣服摺疊方式,沒有胸罩塞滿的內容,她的乳房只會像面前的玻璃牆一樣,平平無奇,毫無亮點,包括已經不太粉紅的兩點,也不是亮點。



她拐過辦公大樓正門的巨大立柱,進入電梯大堂。她經常把那巨大立柱想像為參天巨樹,要四五個人伸直雙手才能圍抱得住的千年古樹。有時候她還會想像自己抱著樹時的觸感,臉龐貼著樹身的粗糙感,樹的味道,還有樹上螞蟻爬上手臂的麻癢感。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對辦公大樓裡死氣沈沈硬幫幫的水泥立柱產生那麼多那麼細緻的想像,她不讀佛洛依德,不知道甚麼性驅力,也不認為這與性有關。她只是覺得,她需要這樣的一棵樹。這種需要不是需要擁有,也不是需要接觸擁抱,她需要的是成為,成為這樣的一棵樹,如如不動地看著塵世流轉,她喜歡那種安寧感。

一群沉默的人在電梯大堂排隊,升降機比巴士司機更慢條斯理,沉默的人抬頭看著升降機頂端的樓層顯示板,沉默地祈盼樓層燈號可以跳動得更輕快一點,然後沉默地低下頭讀報。她排在隊列最後,看著沉默的人用同一種姿勢站著,穿著同一系列的上班服,讀著同一份免費報紙。她想起中學的期中考,大家都穿著同一套校服,讀著同一份筆記或同一本《精讀》,誠惶誠恐的把不知所云的「知識」塞進腦子,以驅逐「落單」的恐懼。





日言記得在某次高中期末考,考的好像是化學或物理甚麼的,大家如常地站在考場外,遲遲不肯進去。余國強,她高中的同學,那天不知幹什麼兩手空空的來,卻遲遲不進考場,她問他幹嘛,他說啃錯書,今天考化學,他卻溫習了數學,大概是這樣。日言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國強立時鐵青著臉跑開,當然他沒有真正跑開,他跑不開因為他怕,他最後還是進了考場,然後哭著離開考場因為他怕,怕「落單」,在學習成績上。國強怕的東西不少,但他最怕的還是被人知道他怕,被人識破他膽小如鼠的本性。

因為那噗哧一笑,國強有一年沒有跟日言說話,後來也只是保持點頭之交,可大家都不覺得可惜,「年輕」是「可惜」的天敵。畢業後,他們輾轉重遇。當雙方計算好收支平衡表,經過幾輪工作會議,市面上稱這種會議叫「約會」。他們情投意合……與否,不得而知,但他們很快就簽了合同,一起同居,當然簽的只是房屋租約,不是身體或愛情的租約,可事實上也差不多,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