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言跟著一群沉默的「同學」進了考場,考場暫定為升降機,空間有限,但想像無限。升降機門慢條斯理地關上後,同學們紛紛尋找安置目光的地方。日言嘗試把目光放在自己腳尖,可是前面站著的大個子禿頭男實在太大,她必須用手袋擋在她肚子和大個子屁股之間,才能確保他突突的大屁股不會貼在她桃紅色的小肚皮上,可這樣一來看自己腳尖的視線便被阻擋著。

日言訓練有素,立即改為指定動作,抬頭看樓層燈號,同時和她一樣,傻傻地看著燈號跳轉的還有四位半同學,那半位是用一半的目光看,另一半看著升降機頂端的某個神秘角落,那裡有一團空氣,估計是有的,除了空氣其他的甚麼都沒有,包括想法。

同學們的身體仍然像燃燒中的燈籠,碰不得也最好別靠近,否則會受傷他們深信。升降機的燈管微微閃動了幾下,同學們心裡大驚同時面無表情神態自若。燈又閃了幾下,這次力度更大。然後一下離心力令大家都忽然長高了幾分,那意味著升降機正在緊急停止。大家都無助地看著樓層燈號,彷彿只要燈號跳動,即使升降機明明停止不動,他們依然可以神秘地到達目的樓層似的。

大家都很冷靜,如果你只看他們的表情,因為大家繼續面無表情,沒有表情提供。有人開始亂按按鈕,有人發出此地女子標誌性的「唧」音,以表達心中不滿,不屑,不忿和不接受。有人警覺性稍減,不小心碰到旁人身體或手袋,立時灼傷,灼傷了自尊。被碰到的旁人也產生了被侵犯的感覺,睥睨著「不小心」的人,在心裡即時宣判對方的罪行:缺乏起碼的警覺性,不懂社會禮節,社會適應不良,失敗者……等等,(自認為)被侵犯者暫時只想到這麼多,如缺後補。

警鈴響起,慢條斯理的升降機更找不到理由重新開動。它不動,小箱子內衣著光鮮的社會精英也不能動,也不能停止不動。最後他們經過靈肉妥協後,決定物理上不動,但化學上不停,腦內化學物質分泌更是活躍異常。他們在腎上腺素,睪丸酮和皮質醇的循環強化中尋找發怒的理由,讓自己的情智好好過把癮,順便傷害身邊的人事物,帶動下一輪的化學循環,循環,再循環。





「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日言腦海裡浮現出大廈外牆上的這句話,然後「永生」兩個字突然變大,跳了出來,撲到巴士玻璃窗上,她嚇一跳,影像也消失了。

升降機沒有動,雖然裡面的人心頭亂動,但升降機不受影響,保守安寧自在,看起來能保守到永恆。升降機頂端傳出一些金屬碰撞的聲音,被皮質醇佔領了的人聽不到,但日言聽到,她還聽到別的聲音,發自內心,一把安祥和善的女人聲音說:「鋼纜會斷。」



金屬碰撞聲再次響起,這次響亮得多,誰都聽到,而且伴隨著聲音,升降機劇烈的往下沉了一下,小箱子傳出尖叫聲,幾個人站不穩紛紛倒在旁人身上,但這時已經無人介意燃燒的燈籠,大家都不自覺的互相觸碰著,慢慢靠攏在一起,這是當下最真切的需要。日言前面的大個子一下子彷彿成了一根大柱子,好像樓下的大立柱一樣,周圍幾個嬌小的女人都不自覺的捏著他的手臂、肩膀或背部,日言更索性把頭埋在大個子背脊上,閉上眼等待可怕的一刻。

一聲巨響,升降機成了自由落體,小箱子內近乎失重狀態,大家都突然輕了,OL們不需要減肥,或許以後都不需要。輕了,因為許多東西都可以放下了。輕了,也鬆了,一切恩仇愛恨屋子股票工作報告都鬆開散開,漫天飛舞,與我無關。小箱子內各人面面相覷,有人似笑非笑,有人真的在笑,原來人生中的嚴肅,從一開始就「與我無關」,我不是我,我不在這裡又在這裡,在失重的墮落中,我發現了我,與我重逢,然後我跟我相視而笑。





這時候,日言不但聽到安祥和善的女人聲音,還見到聲音的主人,她樣子跟日言一樣,又不一樣,輪廓一樣,一樣的口太大,唇太厚,眼太小,鼻太大,而且她沒有化妝,胸部也沒有加墊,但,她很漂亮,閃閃發亮,日言看得目眩,不敢逼視。可日言的身體把目眩解讀為缺氧,它命令她深深吸下一口氣。

發亮的女人向日言微笑,日言立即知道甚麼都不用怕,接下來發生甚麼事都不用怕,和這個女人呆在一起,就再也沒有位置留給恐懼,沒有恐懼只有安寧和喜悅,日言知道,女人告訴她的,雖然女人沒有張口說話。

不知還有多久才「著地」,日言看到身旁一直木無表情的女子正閉著眼尖叫不停,發亮的女人朝日言微笑頜首,於是日言伸出雙手把那女子滿滿的抱著,輕拍她的背,口裡喃喃低語安慰。女子停止尖叫,也伸出雙手抱緊日言。日言感到一陣安慰,她感謝,感謝一切,感謝所有曾經遇上的人事物,衷心感謝著,感激的淚水流滿臉頰。這一刻,日言看起來跟發亮的女人一樣漂亮,一樣的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