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星期六要陪我啊!」沒過一兩天,Sally就打電話約我了。雖然口頭上不容拒絕,但是我爽約的話沒有太大問題。但基於她是「朋友」,姑且陪她一下吧。但卻不知道到底要陪她幹什麼,時間、地點也沒有確實定下來。
 
  結果,到了星期六,她還是依舊沒有撥我一通電話,甚至連訊息都沒有。哼,當初是你嚷著要我做你朋友,諸般熱情,到頭來原來只是耍我,想收兵嗎?我才不會對你上心,既然這天原本就該空閒的,我就大覺睡去。你就別要再找我了。
 
  可是,她不僅僅沒有再找我,連課都沒有來上。直覺告訴我,她鐵定出事了。
 
  下課後立即撥一通電話給她,沒有人接。心焦急起來,卻無可奈何。再撥一次,終於接通了。
 
  「喂?」
 




  電話的另一端卻十分寂靜,像是在什麼很空曠的地方,但那裡一無所有。我馬上聯想到的是鬼故,我該不會接通到陰間吧!
 
  「喂?」那邊忽然傳來一聲厲嚎:「啊!────」到底發生什麼事,難得接通了,我可不想掛斷,可是這樣的情況讓我心驚膽顫。
 
  「喂?」另一端終於傳來了聲音,「你是,若藍?」
 
  「Sally?你在哪?剛剛那聲慘叫是?」
 
  她沉默半刻,才說起話來:「其實本來沒有打算跟你坦白的。我在醫院裡頭。」
 




  我吃了一驚:「在醫院?」
 
  「對啊。私家醫院。你要來找我嗎?」
 
  「好,你告訴我地址。」
 
  記低了地址,怎樣乘車前往,我便立即出發。雖然她的聲音聽起來依然精神飽滿,但失蹤那麼多日,又要住院,連學都沒有辦法上,應該是重病吧。
 
  到了某處,要轉一班會駛到醫院門口的特別巴士,我在巴士站等了不久,一輛巴士駛至。司機到站後,見到我似乎有點稀奇。他叫我上車等,等了三十分鐘,始終沒有其他人上車,而這個時候司機也回來了。
 




  「司機大哥,這班車是去乙壹醫院的是吧?」
 
  他只是點點頭,然後便開動汽車了。我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是一棵又一棵的樹,慢慢、漸漸,由樹林叢影變成空無一物,彷彿世界上只剩這輛車在行駛,這世界上只有我和司機二人。
 
  這時清靜下來,不禁問自己,為什麼這麼衝動,為什麼要來探望Sally?我與她不過點頭之交。這種好心眼的性格,總是改不掉,太好人的話,可是會收好人卡啊!忽然,蓉兒的臉龐慢慢地在車窗浮現出來,就像鬼影一般。我先是吃了一驚,那影像隨之而散。我再怎麼用力回想,卻始終想不起蓉兒的臉,只有模糊的輪廓,卻想不起清晰的五官。
 
  不斷在耳邊迴響的引擎聲,此刻終於靜下來了。我環顧四周,只見車門方向,有一幢紅磚砌成的建築物。乍看來,還以為是私人別墅,它規規矩矩的,由兩部分組成,一邊是正方形,另一邊是像塔一樣的,較旁邊的正方形高出一截。司機開了車門,自己先行下車,我也隨著他後面去,慢慢走到這幢建築物旁邊。
 
  這裡絲毫沒有醫療設施的氣味,卻是很靜。忽然,一個穿著醫生袍的短髮男人從比較高的那座建築物走過來,他向我微笑著,看他的模樣有點像吳啟華,心中不免暗笑一下。他開腔向我打招呼:「你好。」
 
  我也回了一聲你好,他接著道:「這裡很少訪客的,請問你是……」
 
  糟了,我只知道Sally叫Sally,卻不知道她全名。他見我叫不出名字,於是補充:「你叫病人的別稱也可以,因為這裡的病人不多,我們都大致清楚病人的一切。」
 
  「我……我是來找Sally的。」




 
  這個醫生似乎吃了一驚,卻又很快平靜下來:「你是她朋友吧。她在矮的那邊,在三樓的病房裡頭。因為我有事情要忙,帶不了你過去。你就這麼繞過去,到了三樓,最盡頭的那間病房就是她所住的了。」接著他便離開,又回頭:「記住,不要逗留太久。」
 
  我應諾了一聲,邁開腳步。拉開玻璃門,原本以為會有接待處,這裡卻像是酒店大堂一樣,但一片昏暗。兩邊整齊的放著沙發,鑲嵌在牆壁上的液晶體電視沒有開。電梯也似乎沒有啟動,電梯門外放著兩個欄杆擋住。於是我走上樓梯,走到三樓。沿路都很靜,沒有見過一個護士,不知道醫護人員在這段時間休息還是怎樣。
 
  我輕步,安靜地走到去盡頭的房間,房門半掩開著。是一間獨立病房。輕風徐來,吹動素白的窗簾布,輕盈飄曳。我看遍整間病房,卻不見人影,慢慢走進去,只見茶几上放著一個沒有蓋上蓋子的瓷杯。忽然,一陣低泣嗚咽聲響起。「不是吧,日光日白,這麼……」背後一陣寒意冒起,我慢慢回頭看,只見是穿著病人服,明顯消瘦很多的Sally。她眼泛淚光,還清楚見到臉上的淚痕,她提著個茶壺,一直哭,一直抖。
 
  「我還以為……還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你竟然……竟然…..真的來了……」她聲音顫抖,哭得更厲害。我過去接過茶壺,將它放在茶几上,輕撫著Sally的頭:「好了,別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她忽然撲入我懷裡,淚如泉湧,將我的襯衫都沾濕了,可是我不在乎。看來她真的很累,很累了,我不知不覺配合著她的簇擁,雙手輕抱她的纖腰。可是她一冷靜下來,便用力將我一下推開,滿臉羞紅的,別個頭去。
 
  我們都尷尬著,這情形下,我不知道該如何打破僵局,她先開口:「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搔搔頭,煞沒介事地道:「沒什麼沒什麼,我該道歉才對。」
 




  再一次靜下來,我想,該轉一轉話題了:「對了,你為什麼在這裡?這裡又是……」
 
  「這裡是沒有什麼人知道的私家醫院,而名義上叫醫院,倒不如說是療養院。收費十分昂貴,這也是這裡沒有太多病人的原因。」
 
  「難怪這裡這麼寧靜。」夕陽西下,餘暉曙光映進病房裡,白色的牆與金黃色的陽光相映輝煌,使這蒼白、毫無生氣的病房添上一層活力。她說這裡收費十分昂貴,莫非她是什麼千金小姐嗎?
 
  她似乎懂得讀心術一樣:「我想你可能誤會了。我不是什麼豪門子女。」接著,她走到床邊,坐了上床。從被子裡取出一本書來。
 
  「你喜歡村上春樹嗎?」她拭一拭書的封面,我走近,拉了把椅子坐下,原來那是《挪威的森林》。
 
  「不算得上是喜歡。若說日本作家的話,我喜歡太宰治。」
 
  「喔,太宰治。」她停頓了片刻,問:「那這本書你鐵定有讀過吧?」
 
  「我想應該很少人沒有讀過。」




 
  「你記得裡面有一句嗎?『死不是生的對立形式,而是它的一部分』
 
  「記得。」我開始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壓力,自她身上散發出來,她應該差不多該談到正題上來。
 
  「很可笑。早前我還說你們寫作的人整天都幻想,愛裝模作樣,我卻不能脫離讀書。其實,我也很愛幻想,我也很裝模作樣。我才是真正的活死人。」
 
  我有點疑惑,卻發不出聲。這種時候,該是她獨白的時候,我不該破壞這樣的時刻,我理應保持絕對的肅靜。
 
  她停了半刻,繼續說下去:「我既然不是千金小姐,為什麼有資格進入這所醫院?你看我也還是可以跑跑跳跳,精神得很,對吧?」
 
  我點點頭。她續道:「這是一種病,隨時會死的病,該說得上是絕症,還是什麼呢?其實可以醫治的,但是……」
 
  「但是?」
 




  「算了。反正你不能幫助我什麼。早前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這個跟我早一星期所接觸的Sally完全不同,判若兩人似的。那時候我單純感覺她煩厭,不正常,卻從沒想過原來她患有重病,隨時會死。
 
  「姚嘉麗,該時候服藥了。」這時一個護士走進來,給了她一顆綠色藥丸。她眼睛都是盯著Sally看,沒有向我瞧過一眼。待Sally服過藥後,她才滿意地離開。她就像機械人一般,沒有任何表情反應,對目標以外的人、物,都不予一顧。
 
  「一顆藥丸就可以醫治隨時死的病?太兒戲了吧?」
 
  她苦笑一聲,說:「對啊。這是次一等的辦法,而且這藥,也只是試驗性階段。」
 
  我不禁怒火中燒,卻保持著冷靜:「這算是什麼啊?拿你做實驗嗎?」
 
  「這是我心甘情願的。」她看起來,忽然好像看破生死的出家人。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求生的意志嗎?為什麼能以這樣輕的心態去看待死亡?
 
  「可是你剛剛說這是次一等的辦法,那應該有最好的辦法啊?」
 
  她怔了一怔,說:「最好的辦法是行不通的。而且,也沒有百分百保證一定能治癒。」
 
  「你倒說得輕鬆?這是你的性命,能夠生存下去不是比一切重要嗎?」
 
  「我原本也是這樣想。可是如你所講,這是我的性命,我自己處理就可以了。而且,你幫我已經夠多了。」
 
  我原本還想駁斥下去,可是聽到她這句,我完全無話可說了。她態度極為堅決地要我先離開,因為這裡要等巴士離開,又再轉車,耗費太多時間。可是,我知道,她是有點什麼事還有隱瞞,不想跟我講的,才採用強硬態度跟我說再見的。
 
  「再見啦。」她還不忘露出招牌微笑,活像從未染病一樣。
 
  「再見。」我無可奈何,於情於理,都不應該逗留太久,該是時候讓她休息一下。
 
  我乘車離去時,滿腦子都是Sally的事,耳邊重覆響起與她的對話。可是,蓉兒的影像,忽然閃出來。於是我不禁想,蓉兒是不是也抱病在身呢?如果像是Sally的情況,我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