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陸到岸,這個島像是荒島一樣,一片荒蕪,就像看電影,主角流落無人荒島,然後又不知哪裡冒出史前生物、某些食人部族出現,然後拼命逃跑的那一種荒島。
 
「小伙子,記住時間,傍晚六點回程。」
 
我點頭示意知道了,便向荒島裡面探索。甫上岸,我就見到山上有一座建築物,只是距離太遙遠,看不清面貌,但我想蓉兒的所在地就是那裡吧,鐵定沒有錯。涼風一吹,心中不禁一寒,要是這裡隨便走隻猛獸出來,似乎都不足為奇。
 
這裡幅員頗為闊大,隻身一人走路,不禁有點落寞。但一想到馬上會見到蓉兒,我便不自覺地加快腳程。這裡雖然荒蕪,卻好端端的有一條路,不知道通往哪裡,讓我想起魯迅那句路本來是沒有的,人走多了,自然走出了一條路。
 
「轟……」汽車的引擎聲開始由遠漸近傳入我的耳內。「嗨,還真是稀客,你不是這裡的人呢。」
 




我搔搔頭,望著眼前這個穿著背心,體格頗為健碩的男人:「你好。」
 
「你懂得來這裡,想必是有人告訴你住址吧,是哪位朋友?」
 
「我是來找張彩蓉的。」
 
他臉色好像有變,但隨即又擠起笑容:「原來是來找她。來,上我這輛車,比徒步走要快得多呢。」
 
我倆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到了那裡的門口。
 




「這裡就是精神療養院的門口。」只見保安亭內的保安靜靜地睡著了。
 
「什麼?精神療養院?」我吃了一驚,這裡是精神病院?蓉兒住在這裡?
 
這裡的構造與監獄似乎無異,有人看守,有鐵閘,有高高的白色圍牆,想必是防止病人逃跑的措施吧,但是那道鐵閘卻是長期半掩、沒有鎖上的狀態。
 
「原來你不知道嗎?好了,邊走邊講。」他領著我下車,往鐵閘內的世界走去。
 
剛進鐵閘,這裡似乎以中心的噴水池為界,劃分東南西北四區。這裡都以白色或暖系顏色為主調,地磚、房子都是一式一樣,給人一種莊嚴的感覺,但是異常地靜,甫進來這裡我的身心就放輕鬆多了。
 




「原來彩蓉就只通知你這裡的地址,卻沒有講及太多自身。」我故意不提第二封信件的內容,畢竟不知對方底細,我亦不知道那郵件的內容意思。他靜了一靜,忽然又大笑起來,這像典型的動畫內的大叔,不太討人喜歡。「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姓吳。」
 
「我叫若藍。對了,除了你,這裡還有其他的工作人員嗎?」
 
「工作人員?哈哈,你誤會了。我才不是什麼工作人員。」
 
我不禁奇怪:「你不是工作人員?但是你怎麼可以駕車出去?」
 
「這裡每個人每天都有指定工作,我剛剛的工作是去砍木,於是要駕車出去。」
 
現在廿一世紀,還要砍木?他似乎看到我疑惑的眼神,又補充:「砍木其實不是有什麼實際用途,不過是一種工作,是工作。當然木材可以用來煮食──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通常我們都是去飯堂的。」
 
「原來如此。但是就沒有像醫生之類的工作人員嗎?」
 
「你怎麼這麼死纏爛打,我說沒有就沒有了。除了保安之外,大家都是這裡的朋友。」




 
我還是覺得很奇怪,正想他給我進一步說明的時候,他卻搶先講話:「不要問了,我帶你去找她。」
 
「你知道她住在哪間房?」
 
「當然,不過現在她不在房裡。啊,忘記了規矩。順便去保安亭那裡登記,在那裡等彩蓉吧。」
 
「好的。」折返回頭,保安亭的保安還在熟睡,吳先生輕輕拍醒他。我簡單自我介紹和表明來意後,吳先生就說先回房去,我就坐在保安亭旁邊,等待蓉兒回來。原來這個時候,蓉兒要到溪澗邊洗衣。差不多一點,到午飯時候了,蓉兒也捧著一籮衣服回來。
 
她看見我,先是吃了一驚,我立即衝上去想抱她一下,可是她卻向後一退避開了。「這……這不太好。」
 
我趕忙道歉:「抱歉,看見你我心情太亢奮了!」
 
她垂低頭,很害羞地道:「我…..我也是……」
 




我也想不出有什麼話來,她又開口:「我先去做完手頭上的工作。」她舉一舉手中那一籃衣服,繼續說:「你在餐廳那邊等我好嗎?」
 
「好啊。」
 
「你知道餐廳在哪裡嗎?這裡近入口的是南區,是辦正經事或食飯的地方,右邊第二間就是飯堂。等等見。」蓉兒說罷便急步離開了,她給我的感覺好像換了個人一樣。我望著蔚藍的天空,飄搖的白雲,不禁發出輕歎,「總算再次見面了……」,徐徐再次進入白色圍牆內的世界。
 
進入飯堂,這裡的燈光頗為昏暗,正值午膳時間,這裡已經人頭擠擁。他們好像沒發覺我的存在一樣,我彷如空氣一樣被抹殺掉。我望到了吳先生,他也望到了我,但神情十分冷漠,像是從來沒與我接觸一樣。我越覺得這裡詫異,但我就坐在這裡,等待蓉兒前來的救贖。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麼長,老了好幾十歲,好幾百歲,而蓉兒終於來到,坐在我的對面。
 
「你餓不餓?」她問。
 
「還可以吧。」
 
蓉兒語氣略重地說:「什麼叫還可以,不餓還是餓?」




 
她忽然這麼強勢,我有點不知所措:「呃……嗯……」
 
「不管你了。反正我是餓了。我幫你點一份餐吧。」她還未說完便離座走遠,我還趕不及說聲謝謝。
 
飯來了,都是素食。青菜、白飯、豆腐、薯仔之類,雖然平淡,但入口卻出奇地新鮮好味。我吃得津津有味,蓉兒開腔作解釋:「這裡沒有肉類提供,蔬菜都是大家種田的作物。假如遇上節日,像早前中秋節,便會有魚塊吃。」
 
這時我才望清楚蓉兒的面龐,與我日漸模糊的印象,似乎已經相去甚遠,我甚至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不知道是不是清茶淡飯的關係,她整個人變得瘦削了,比以前那種清瘦還要瘦得厲害,但是看起來卻強壯了,雙眼時而澄明,時而混濁,真的猜不透她內心在盤算什麼。之前她總是愛斯文打扮穿裙,這時她卻只穿了普通的襯衫,下身穿一條牛仔褲。
 
她繼續自顧自地說:「在這裡我真的生活得不錯,無憂無慮,人人都保持一種樸靜純真的心。默默地耕耘、默默地付出,然後收回應有的回報。不需要與人競爭,隨心所欲過的生活,悠閒得很,我,喜歡。」
 
我始終心不在焉,這裡的氣氛環境,我完全格格不入,彷彿只有我是異類。雖然是飯堂,但絲毫沒有嘈吵喧鬧的聲音,只有碗筷摩擊之聲,蓉兒的聲音在這裡格外的動聽悅耳,但是我卻沒辦法將她的說話聽進心裡。這時,吳先生卻走了過來。
 
「彩蓉,你的朋友好像還未適應這裡的環境呢。」
 




蓉兒對吳先生的說話,彷彿沒有聽進耳去,還繼續自己說:「在這裡生活很有規律,我身心都得以放鬆。但不知怎地,我好像……」忽然她說不下去,也許是吳先生的話語終於傳到她耳朵裡去吧。
 
「沒關係,繼續說下去。」我試圖克服這裡的詭異環境,吳先生聳一聳肩,一臉輕鬆、像在說「ok」的表情,然後便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剛剛說到……」她雙眼彷彿充滿恐懼,不知道回想起什麼,一直抓自己的頭髮。這時吳先生迅捷地走過來,捉緊蓉兒雙肩,將她扶起,細聲地跟我說:「跟我出來,在飯堂裡無法使她冷靜。」而周遭的人群,卻好像看不見蓉兒的崩潰,繼續吃飯。
 
甫出飯堂走了幾步,吳先生便大喊:「張彩蓉!」幾乎將我耳膜都震破,這時只見蓉兒雙眼好像尋回焦點,從記憶中回到現實。
 
「我…..我剛剛又……」說罷她不禁流出淚來,雖然她身體看起來強壯了,但那絲侵蝕她的病態美越發擴散,好像她很快就會因病而死一樣。我實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沒事的。你已經好多了。」吳先生溫柔款款的,跟剛剛前來的路上,我初次遇見他,還有剛才喊破喉嚨的粗漢模樣完全是兩個樣。他轉身對我說:「彩蓉的精神狀態其實不太穩定,我剛才因為擔心你而打斷了她的話,抱歉。」
 
他這番道歉反使我內疚起來,要不是我對這環境的不安,吳先生也不會過來,蓉兒也不會這樣失態,歸根究底都是我的錯,但吳先生卻一力承擔了。「不,這是我的錯。」
 
「殊,這不是爭論的時候。坦白講,其實我是這裡的『醫生』,但為了不分區別,大家都是以平等的方式相處。這樣對『他們』會比較好。」
 
這時蓉兒開腔了:「對,這裡很平等。但是……」
 
「但是?」
 
她環顧四周,欲言又止:「沒事。」
 
吳先生微笑著:「好了,飯吃過了。彩蓉下午沒有事要做,你們好好相處一下吧。」
 
我本來想拒絕,因為在這裡,我跟蓉兒根本無法正常溝通,總是不知道為什麼覺得疙瘩。但是見吳先生誠意款款,盛情難卻,於是應諾了一聲。
 
「獨處時候不要做壞孩子啊,哈哈。」吳先生臨離開之前還不忘調侃我倆一番。只見蓉兒垂下頭來,滿臉羞紅。
 
「走吧,這裡風很猛。」
 
「的確,現在雖然是秋天,但這裡的涼風卻很猛呢。」
 
「據說到了冬天還會更冷。只是……」
 
「只是?」
 
「沒事啦。」
 
「其實這裡四面都有圍牆,為什麼風比在外面還要更強呢?」我笨拙地轉移話題,但蓉兒似乎不太在乎這一點。她走在前面,說:「我送你走吧。」
 
「嗄?」送我走?不是要好好相處一下嗎?我心裡疑惑。
 
「你這個笨蛋,就叫你不要來,還是要來。」
 
「換言之,第二封電郵才是你發出的嗎?」
 
「可是你已經來了。」
 
「我已經來了,那就不要這麼快離開,我捨不得你。」
 
「傻瓜。」她回頭苦笑一下,續道:「再捨不得也要離開,你看我這副模樣,沒救了。」
 
「你才是傻瓜。」我還未說完話,她又搶在前頭:「我心裡很清楚,這裡是精神病院,我壞掉了,修理不了。縱使這裡如何將我們當作正常人看待,我們始終是不正常的。」
 
「怎麼會呢?一定有辦法的。」
 
「你不能拯救我,我心裡清楚得很。」
 
「但……」
 
「如果你堅持要逗留,我不會阻止你。好吧,就讓你到我房間吧。這也許,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絕不會的。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她沉默,寧靜的四周,響起的只有秋風的呼聲,我倆一前一後走著,一直沉默,一言不發的,往蓉兒的住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