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唐樓,光頭笑道:「賺了十三萬,要怎麼花才好?」
 
我道:「我們不是賺錢,是騙錢吧。」
 
光頭搖頭道:「小子,你這話就不對了。賭博和人生哪裡沒有這個『騙』字?
 
「賭桌上本來就是一場心理戰,一次又一次的爾虞我詐,都為求達到彼此的目的,騙只是一個手段,本來就沒對或錯。動物面臨絕境時,尚且懂得詐死。只有你不懂,卻去用時,才是錯。用與不用,視乎你自己。你不肯學這個『騙』字,就註定要受騙。從不騙人又想從不被人騙,太難了。
 
何況,他敗是敗在貪心與自大,根本與我們出千無關。」
 




「自以為比別人聰明的人,就總要吃虧。」胖子嘆道。
 
他們說的對,這世界雖然有其悲哀無奈的一面,但很事情還是取決於自己。不肯接受這世界,吃虧的是自己。可是順應這世界,失去自己,吃虧的還是自己。
 
胖子道:「啊,今天我工作的大學有個遊艇派對,學生叫我帶些朋友去玩,要去嗎?」
 
我有點驚訝:「胖子你有工作的嗎?」
 
胖子笑道:「我甚麼時候告訴你我沒有工作?」
 




的確沒有。
 
「你幾乎一天到晚都跟我們一起。」我道。
 
「你知道如來神掌嗎?」胖子反而問道。
 
「吳孟達那套?」我道。
 
「不是吳孟達,是曹達華。」胖子道。
 




「哦,曹達華。又如何?」我道。
 
「我知道如來神掌。」胖子道。
 
「對,你知道,又如何?」我道。
 
「對,又如何?」胖子笑道。
 
我也笑了。
 
太多太多的事,卻可以用短短一句的「又如何?」表達。
 
胖子知道如來神掌,知道是曹達華而不是吳孟達,他知道的很多,又如何?
 
任一個人知道的再多,不知道的永遠還是更多。




 
「遊艇派對甚麼時候舉行?」我笑問。
 
「現在。」胖子道。
 
也不知道為甚麼我們身上有十三萬,卻要跑。
 
當我們跑到碼頭,氣喘連連時,遊艇剛準備出發。
 
「啊,是胖教授!」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在船上指著胖子道。
 
「胖教授竟然會來。」
「咦,他的朋友一老一少,但都像流浪漢呢,哈哈。」
「那老的是禿頭還是剃光頭。」
「說不定是和尚,哈。」




 
受高等教育的人,縱使不懂靜坐常思己過,也應懂閒談莫論人非吧。何況,我們就在你們面前。
 
常埋怨世界不公平,偏偏很多說這話的人對自己對他人都不公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當然,世界沒有可恨之人,也難顯得可愛之人多可愛。
 
我們隨著胖子上船,甫一上船,船就開動了。
 
很多學生和教授都和我們打招呼,做個樣子。
 
然後,他們都分成一個個小圈子,各自聊天。
 
萬里無雲,這樣的好天氣,我雖只想看著藍天白雲,可是耳朵仍只能被逼聽著他們的說話。
 




「唉,你們就好了。不像我,又要寫論文,又要做兼職模特兒,累死了。」
 
「這樣也累,我才累。我要寫論文、參加攝影比賽、準備鋼琴升級試,爸爸還要我快點考個車牌,他說要送一輛跑車給我」
 
「你們只是累,我很煩啊,每天那些男人又送花又送手袋給我。」
 
聽著他們說得自己像多可憐,臉上卻有著傲色,我不禁暗暗嘆息。
 
「光頭、胖子,你們說他們為甚麼總是把自己說得多忙,多有吸引力?」我問。
 
光頭道:「他們就是順應世界,失去自己的一群。」
 
胖子道:「在他們眼中,忙就是過得充實,過得充實的人就是精英,精英的地位為他們帶來自信。吸引力就是他們成為人生贏家的本錢。可悲?」
 
「可悲。」我道。




 
此時,有一個長得頗美的女學生走了過來。
 
「你們在談甚麼,我可以加入嗎?」她笑得很燦爛。
 
我對她卻沒有好感,她笑得太假,一個人的眼神,能透露出太多東西。
 
「妳有讓人加入過嗎?」我笑道。
 
「你真有趣,那麼你們加入我的談話也可以。」她笑道。
 
「你更有趣,妳明明沒有東西想談,卻好像真的有一般。」我笑道。
 
她臉色色微微一變,然後又笑得像一朵向日葵,道:「那麼我不阻礙你們了,嘻嘻。」
 
一個人作假自然不快樂,但看得出其作假的人又何嘗快樂?
 
她轉身走去,才踏出幾步,就有一個男學生撞了過去。那女學生就撞到邊欄處,更跌了下去。噗通一聲,她入水了。
 
「不關我的事,是他推我!」撞她的男學生率先道。
 
「怎…怎麼辦?」
 
「救她啊,不然怎麼辦!」
 
「救生衣呢,在哪裡?」
 
他們仍在吵著的時候,我跳下去了。雖然我不喜歡她,但我不能見死不救。
 
我從她的身後抱著她,使她能呼吸又不致於把我也陷入險境。
 
胖子把救生圈拋下來,過了一會又把繩子拋下來。
 
我先把繩子綑在女學生身上,船上的學生把她拉上去後,再把繩子拋下來,很快我也被他們拉上去了。
 
「你真厲害,不過我也正準備跳下去救她,被你搶先一步,可惡。」這男學生邊說邊笑輕槌我一拳。他使我想起一些熱血運動漫畫的場景。
 
「我也是,我都跳了一半了。」另一名男學生道。
「別說笑了,你這麼膽小。」
「你才是,你不是不懂游泳嗎!」
 
我只能笑而不語,很多事並不是單靠言語能改變的。
 
起初有很多人圍在那女學生身邊,後來把她放進船艙裡休息,一切就一如往常了。
 
我走了進去,她瑟縮在一角。她的眼神和姿態告訴我,她在害怕甚麼。她抬頭,看著我,我凝視她。
 
慢慢,她的眼神有所改變。她雙目垂下,徐徐道:「我很害怕…」
 
「我害怕開罪別人,我害怕沒有朋友,我很害怕被人孤立。於是,我對所有人都很親切,我說每句話都看著別人的眼色,順著別人的喜樂而說話。不知不覺,我戴上了面具,我知道他們也戴著面具。我本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但是,我本來是怎樣的?」她說到這裡,雙手掩面,眼淚就隨著手掌滴下來。
 
面具一個人戴上後,身邊的人都會一個個的戴上。我心中想到死後的灼熱白色地帶。當初那白色地帶就是不斷地同化我,他們又何嘗不是彼此同化?可是,他們能夠選擇。
 
我沒有打擾她,一個人只有開心時才需要跟人分享。憤怒傷心時,需要的是情緒的發洩,你要做的就是聽和等待。
 
一會兒,她終停下啜泣,續道:「我最害怕的是,有一天我忘了自己正戴著面具。」
 
的確,當以為戴著面具時的自己,是自己的本來面目時,就真正的失去自己了。
 
「你怎麼不說話?」她抬頭道。
 
「我在等。」我道。
 
「等甚麼?」她道。
 
「等待替妳摘下面具的一刻。」說罷我把手掌放在她的臉前,手指微微一抓,再把手掌覆蓋在我臉上。
 
我笑道:「妳戴著的面具被我摘下了,現在我戴上了,怎麼樣?」
 
她盯著我的臉看,慢慢她的眼眶又紅了,接著是一滴又一滴的眼淚流淌在尚有淚痕的臉上。這一次,她沒有用手掩臉,而是直看著我。
 
她皺眉道:「真醜,何況我的臉比你小,面具尺寸都不對。」她仍努力擺出一副挑剔的樣子,但終究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嘿,又哭又笑的,活像個小孩。」我笑道。
 
「你可比我小!把我的面具還來,囂張小子。」她說著把手伸向我的臉前,模仿著我之前的動作,然後她看著自己的手掌,輕聲道:「我想把它留著。」然後把手伸進衣袋中。
 
我看著她,笑道:「你現在的樣子可比之前好看多了。」
 
她白我一眼,道:「不喜歡就不要看。」
 
我笑而不語,轉身便打算走。
 
「喂,你生氣了嗎?」她道。
 
我沒有回頭,道:「不是,只是現在沒我的事了。」
 
一陣沉默。
 
「謝謝你。」她柔聲道。
 
我笑道:「釋放自己,原諒別人。」說罷,我就步出船艙。
 
甫出船艙,就聽見光頭笑道:「小子,你心地倒好。」
 
我搖搖頭,道:「我也是為了自己,既救了她的人,不救她的心,我不能心安。」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但求頂天立地,無愧於心。
 
光頭道:「釣魚嗎?」我笑道:「樂意之極。」
 
我坐在光頭和胖子中間。光頭道:「要跟我比誰釣得多嗎?」
 
我笑道:「恐怕你會贏了,因為我正不想做沙悟淨,想一嘗當姜子牙的滋味。」
 
光頭笑道:「那倒未必,我也想當當姜子牙。」
 
胖子苦笑道:「唉你們都贏了,只有我這最後奉陪的上釣了。」
 
柔和的金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使其散發著幽幽的金色光芒,又把人景俱照得醉人無比。
 
夕陽多麼好。可是,夕陽再好,又怎及對影成六人的三個姜子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