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再醒過來,第一眼就看見純白色的天花板,臉上被蓋了一個氧氣罩,外面什麼人都沒有,空有病房的四堵牆,和裡面一大堆數不清是什麼的醫療儀器。
「被救了呢。」我自言自語,然而心裏沒有就此鬆一口氣。
自我清醒過來,我在醫院的深切治療部待了兩天,然而這兩天並不比在夾縫裏的時間短。沒有人來探望我,醫護人員只顧在我身上縫傷口、放儀器,做他們的份內事。
我曾經問他們:「我的父母呢?同學呢?他們都有沒有出事?」
他們都默不作聲。
兩天後,因為本身傷勢較輕,人還能下床走動,我被轉回外科普通病房。在十人的男病房內,叔伯級的病人不時便會找人閒聊,我這個新進的也不例外。
我剛躺下,在我旁邊的中年男病人就對我說:「喂,小伙子,怎樣弄傷來的?打球弄傷?」
我說:「不,我很少做運動。這次弄傷右邊身,至於身上的傷嘛……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是很清楚?」另一名比較年輕的病人又哄過來說。
「事出突然嘛,我在學校上週會,忽然就倒在地上,還暈過去了,之後發生什麼都忘了──」




「學校?難道你是天水圍空難的倖存者?」年輕的病人說。
「天水圍空難?」
他遞給我一份報紙,報紙的名字居然是黑白單色的,我一讀就被嚇倒了。
「天水圍發生特大空難,一架雙層客機撞上區內的基督教明道中學,校舍及客機雙雙全毁,現場僅救出十三名學生,其中三人送院後不治,預計死亡人數逾一千五百人,行政長官……」
爸爸、媽媽,同學們,全都死了。-
周圍也開始傳來各人的議論聲。
「嘩,這樣也能活下來,不簡單啊。」
「他命可真大。」
我不想理會他們。我那已離婚的父母,曾經的好友全都死光了,曾經的回憶通通都毁於一旦,就算我人活下來,又如何?現在看來,我之前對父母的感情,朋友離開的傷痛,都變得無處抒發及彌補。在文憑試這個生死關頭,我連僅有的支援都消失殆盡,要怎麼活下去?
然而我忍住淚水,用盡全力讓自己去想別的事,不要去記掛他們。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很冷血,父母至親命喪黃泉,做為兒子卻表現得毫不在乎的,簡直是辜負他們多年養育之恩,但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父母在天之靈也應該不希望我因為他們而崩潰吧。還有兩三個月就要考文憑試了,他們大概也不想我臨門失準,因為一場意外而斷送前途。




我腦裏想到今後的生活。我是窮家書生,家裏也沒留下一些錢,我沒有任何失敗的餘地。假如考得差,今後我要如何過活呢?甘願當一名基層市民,在長工時和貧窮線上掙扎求存?絕對不可以。
那名一開始打開話題的阿叔,可能是見我垂頭喪氣,可憐我,於是拍了拍我的肩,說:「別害怕,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有沒有後福是後話,我如今只知道我大難臨頭了。
我在普通病房待了三天,期間見過一些報章慈善基金的人,他們說會給點錢我,就一兩千元,但應該能保障我在準備考試時不會餓死。
然後又有一個社工,他叫關永傑,簡單而言就是過來寒暄幾句,最後給我聯絡方法,說有困難可以找他,他晚點也會來找我跟進。
在病房的最後一天,一個穿著全身西裝,戴眼鏡的人來找我,像是來談生意的。
「你好,我姓曹,是辦學團體的代表。」
「啊……哦,有什麼事?」
「對於最近的意外,請節哀順變。」
「嗯……你來這裏只是想問候一句?」




「當然不是。我這次是代表辦學團體邀請你作為學生代表,在即將舉行的追思會上演講。」
「為什麼要我去你們的追思會?」
「因為你是其中一名康復最快的學生,更重要的是你現在沒有行動或說話的問題。」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想說,我和你們辦學團體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我得去你們的追思會?」
「我們會付你錢。」他從公事包裏取出一張紙,說:「我們希望在這場追思會內顯示出我們教會與學生同在。你連演講稿也不用準備,這份就是你的講稿。」
我接過稿子,上下瞄了幾眼,裏面盡是些客套,充滿所謂正能量的廢話,平常我根本不會想說出口。不過,看在錢的份上,恐怕……
「好。」我說。
「多謝,日期地點會稍後通知。」
他要了我的電話號碼,然後轉身好像要離開,卻突然又把視線移過來,問我:「你是基督徒嗎?」
「不是,為什麼這樣問?」
「可以的話出院後去路祭一下你親人朋友,燒衣、奠酒的都行,盡一下孝心也好。」他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再見。」
我沒有回應他。一個基督教辦學團體的人,竟會主動提議人去辦道家儀式,真少見有這種包容力的教徒。
兩天後,我身上比較大的傷口都包紥好,皮外傷也差不多都結痂了,於是我躺在醫院一星期後,出院了。步出醫院大門時,我被久未接觸過的陽光照耀,身前吹來陣陣清爽的風,好像很自由,充滿希望,但我一時半刻無法適應這種自由。我不知道要往哪裏走,沒有人指明前路,只能滿腦迷茫地站在原處。在我或許最需要人指導、幫助時,我只能依賴自己,大至考試、未來,小至下一頓飯,通通都要自己作主。
光想著都已經令我暈頭轉向了,這就是我的宿命嗎?
我坐輕鐵回到家裏,打開門,家裏空空如也,只有客廳裏的家具,一個人也沒有。我在冰箱內找出一盒微波爐飯盒,翻熱後用來填肚子,然後回到房間,打開放在書桌上的一大疊文憑試參考書,開始做練習。




……一題也不會做。
果然現在的我沒有那種心力再去準備考試了,我必須做些什麼給自己安心點。
這時我想起那名曹先生的話:「去路祭一下你的親人朋友吧。」
他說得對,我撫心自問,在父母生前從來沒有好好對待他們,特別是老爸,在我最難捱時總會給我買好東西吃,在我進了不如意的學校,考出無數次不理想的成績時,給我數不清的支持。
然而我很多時候把父母這些待遇當成理所當然的,沒有認真想過他們面對殘酷的世界時,為我扛下多少痛苦,多少責罵,多少擔憂。在學校遇到一點不如意的事情,我就常常拿老爸當發洩對象,完全沒打算珍惜他對我的好意。
如果現在我也不做任何的事去報答一下他們的話,我恐怕這一輩子都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自己。
於是我決定動身出發去買點祭祀用品,去拜祭一下父母。
因為最近太多人去學校現場拜祭,區內僅餘的幾間祭品店的東西都被買光,我只買到一瓶白酒。不過這也不要緊,畢竟前面也應該有不少人拜祭,多少也有些東西留下來。
我拿著那瓶白酒,慢慢走到學校的門前。學校已經被飛機撞成廢墟,只餘下一堆認不出是什麼的黑灰,和一些被壓扁的雜物。地上放滿了各式祭品,似乎之前有不少人來過。
我站在尚算完整的黑色學校大閘前,拿出背包裡的的開瓶器,打開那樽白酒,把酒緩緩倒在地上。
我應該要說什麼呢?我想答謝父母,又想起以前陪伴在一起的朋友,我也要好好跟他們告別……
酒已經倒完,我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
「安息吧,大家。」我只好這樣說。
我轉身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後面忽然亮起一大片白光,照亮我眼前的一片磚地。
我繼續向前走,那片光亮成這樣一定很刺眼,看過去眼睛就報廢了。




沒過幾秒,白光便消失了,這時後方傳來一把溫柔的女聲:「呃……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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