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覺醒,因為其實我不會肚餓,以後都不會。

「加上都那麼晚了,也是時候肚餓了吧。」

那就錯了。

我已經死了。

從我失去心跳的一刻開始,我吃下去的一切都停在了胃部,不會消化,不會排出,命運和我的身軀一樣,只有腐爛。





我摸摸自己脹得不自然的胃部,思考着死去以後所吃喝的雞腿包、汽水、菜心一一在此化為發臭的腐物,一種悚然的覺醒突然降臨到我身上。

死亡是多麼像活着,使你輕易忽視他;但其可怖之處在於,當你以為自己不受他的制約、仍以活人自視時,他會狠狠地告訴你:你絕對逃不出死神的五指山。

我看着桌上阿佳精心設計的佈局,一碟菜心、一碟炒蛋,在他超越瘋狂的詭異笑聲中,沒想到竟是他對我身分的「溫馨提示」。

「你究竟知道些甚麼?」我試着用畢生最具威脅性的眼神,刺入他因為大笑而左搖右晃的眼,拷問他。

笑聲嘎然而止。





阿佳停止了身軀的劇烈搖動,雙頰因為大笑而通紅。他一開口,嗓音卻低沉得判若兩人:「沒有啊。」

「少給我裝蒜!」我憤然站起來,狠狠地一掌拍落桌上,碗碟顫動。

「少動怒啊,兄弟!不出三十日,你的肉體便要潰爛了,屆時候你要苟且偷生也成問題,勸你還是好好珍惜生命。」

「你⋯⋯」

「那麼不滿意,你就即管別留在這!反正你今天走出我的門口,不消多久也必跪求我讓你回來。」





這一刻,我面前的並不是人,那只是一團醜陋的肥肉在擠動,在發出噪音。我厭惡極了。

「你不留下,休想知道自己成為活死屍的原因,休想躲得過政府的搜捕,休想活得下去。」

阿佳蹺着二郎腿,身軀斜着,不可一世地半臥在椅子上。他抬起飽滿的下巴,樣衰得令我想把他的頭一腳踢甩。我呸!誰說我沒有你就得完蛋?你是誰?你憑什麼?沒有了你,我就查不出自己變成活死屍的原因?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尊嚴!雖然這話出自我這個生前零存在感、零自尊的人口中,恐怕只是笑話一樁。

但當時,我真的是豁出去了。

我運用全身的力氣,把力量集中到瘦小如柴的手臂中,不顧一切地把圓桌子抬起來⋯⋯!

桌上一切飯菜碗碟隨傾倒的桌面翻滾落阿佳的身上!

「去!死!吧!」我狠狠地擲下這句霸氣的話,奪門而出。





我想,這個應該就是我一生中最英勇的時刻。不,最英勇的一次,還沒有來到呢。

四周的黑暗把我拉回現實之中。圍村不同於城市,入夜之後燈光稀少,聲音近乎肅殺,一幢幢密集的村屋間滿佈着隱蔽的小巷,引領着你走入一個又一個幽暗的角落。我剛剛走出阿佳的村屋,只想多走幾步、轉身視察一下環境,豈料⋯⋯

我已經找不回原來的方向了。

霎時之間,四周完全一樣的景物在我的眼裏高速旋轉,把我包圍在黑色的未知中⋯⋯我發狂地跑,有路就跑!有彎就轉!我的心在吶喊:我要逃跑!

我的思想,就如一張被亂畫的白紙:我怪責自己,剛才故作有個性的表現,葬送了可以得悉真相的良機;我質問自己,阿琳一直保持黔密的原因是甚麼?她近乎失去生命的麻木,是不是代表她也是精神失常?為甚麼剛才要出現在飯局中?她具備一切使我認為她是幫兇的客觀條件,但我始終……覺得她是個悲情的存在。

她,到底是誰?

狹窄不平的石屎路上又凹又凸,我每一次踩到溝渠蓋時都會發出巨響,引來四周狗吠四起;被惡犬重重圍困卻不知其蹤的感覺,令人心驚膽顫。我更怕的,是自己在深夜中會驚動到人,行蹤敗露。





你明明只是個軟弱無能的小人物,剛才裝甚麼英雄!難道你就不知道自己要匿藏在公眾視綫下,是難於登天的嗎?!為甚麼不忍忍阿佳!

「你不留下,休想知道自己成為活死屍的原因,休想躲得過政府的搜捕,休想活得下去。」

其實⋯⋯他說的,只是不幸的事實。

而我,是沒有抗衡阿佳的理由。我現在完全是在和自己作對!

拜託,你是連腦袋也停止運作了嗎?!

可能是。不過若果我的腦袋也不再運行,那麼我的心一定還有着某程度上的生命。因為我心底裏清楚明瞭,自己憤然離去的原因。

因為阿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