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基輔附近的小鎮走了一會後,已是晚上七時,天色開始昏暗,透出漂亮的彩霞。森美估計他們這晚需要留在這裡休息。

說是小鎮,其實更像個廢墟。建築物上滿佈植物,可想而知許久沒人踏足過這裡。老師甫出來已對他倆明言,若果遇到外界的人要想辦法避開,因為能存活下來的人都不會是善良的傢伙。森美繞過核幅射嚴重的烏克蘭地區,教他耗了不少時間,幸運是因為走在小路上,除了較早前看到有人獵殺䴢鹿外,他們這天一直沒遇上外界的人類。老師有把老舊的手槍藏在車上,縱使有槍傍身,他也不確定自己能否攻擊他人。

森美將汽車停在路邊一棵大樹旁邊,檢查機件,替換後備電池。歡喜老師說晚點就在車裡睡覺。蘇菲亞揉著雙手,口吐白氣。這地方溫差變化極大,從地下城出來時氣溫非常炎熱,中午沿黑海經過土耳其、喬治亞時天氣回復暖和,晚上這裡則變得寒冷。老師從車尾箱拿出毛氈給他們蓋在身上,又在附近找到木枝生火取暖,接著她取出藥丸晚餐分給二人。手槍裝上子彈放在身旁。老師短時間已能適應外界過活,作好預備,森美心想還好老師在旁,不然他與蘇菲亞出來後不知如何渡過這個晚上。手中的藥丸含有補充碳水化合物、礦物、水分等元素。他吞下藥丸。

蘇菲亞仍顫抖著,森美多蓋一塊毛氈在蘇菲亞上,揉著她的身體。二人包著毛氈縮成一團,圍著火堆取暖。地下城整年維持舒適的溫度及濕度,沒有四季,沒有忽冷忽熱的溫度變化,他們從未試過面對如此天氣,冷得哆嗦,不能夠想像人類竟能這樣子生活。

歡喜老師看到他們此刻的樣子,不禁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眼中的蘇菲亞似與自己重疊起來。





「嗨,你們喜歡地下城的配偶安排嗎?」

「我覺得很好啊。」森美說罷望著蘇菲亞。「我經常想,若果管理人沒能安排蘇菲亞給我,我的生活大概會平凡得多。」

「也許會遇到截然不同的人,也有著截然不同的遭遇呢。沒有期待過嗎?畢竟是由你作出選擇啊。」

蘇菲亞搖搖頭。

「沒有。」森美說。「這一年,在工作中我接觸過地下城其他人,遇過有著各種性格、特質的女人,我也試想像與對方發展後會出現什麼情況,但最後我總想到蘇菲亞才是我最愛的人。」





「然後我就想啊,管理人真厲害,可找到最適合每個人的另一半,免除許多煩惱。讀那些老舊的愛情小說、看著愛情電影時總不免看到傷心的情節,那些主角經常為愛而苦惱,相愛的人沒法走在一起、抑或終其一生找不到最愛等等…而我們竟然不用面對,不用浪費時間在尋覓、估計、嘗試、碰運氣,就能得到自己摯愛。」說罷森美吻過蘇菲亞臉頰。「當然你會說我們失去了種種經歷,無法品嚐苦戀、悲哀、落寞的感受,但與其花時間在撫平這些不確定的情緒中,不如享受掌握到的愛,然後花時間在其他事情上,比如為建構一個更好的自我而努力。我想這亦是管理人為我們作出配對的原因。」

歡喜老師點點頭,摸著左手無名指的關節。

「老師,妳結婚了嗎?」蘇菲亞察覺到老師這小動作。

「老師在世界大戰前後才結婚。可惜與丈失失散後,一直沒有消息。」

「找不到嗎?」





老師搖頭。「都這麼多年了,我想他應該死了吧。」

「那之後有遇到喜歡的人嗎?」

老師沒有點頭或搖頭,盯著面前火光,樹枝燒得啪啪作響。

「又想聽老師說故事?」


世界大戰發生那年,我四十五歲,人生剛過了一半。

我從前是個歌手,在亞洲那個島嶼也算薄有名氣。我喜歡唱歌,喜歡旅遊,沒想過安定下來。2019年,不孕症剛爆發,我與男友立即離開那島國,逃到其他國家。許多朋友卻沒如此幸運,政府進行鎖國禁止所有人離開。雖然我們逃出來,但各國開始排斥中國人,我們一直在亞洲打轉,因為星馬、越南、泰國等地嚴禁中國旅者逗留,於是唯有到尼泊爾、不丹等內陸地區。離開自己國家的人越來越多,首先是有錢的一群,到窮國暫避,然後買通官員逃到歐美。我與男友一直往西邊走,然後來到哈薩克。其實戰爭在2018年便開始了,一些小型戰事在小國展開,都是大國從後推波助瀾。可能戰爭太遠,我們剛開始時感受不到,影響到自己的往往是自己與其他人的事。由小事開始產生磨擦,一句不合便動武。有人口角,有人拔出刀子,然後有人開槍,動亂便由此引起。然後大國戰事爆發。國與國的宣戰來得突然,而一開戰,所有人像變了,從前的朋友變得陌生,那一年差不多與所有人失去聯絡,包括我的媽媽。

聽著收音機,每天都有新消息,都是恐怖、慘不忍睹的事。梵蒂岡遭移為平地、巴黎、柏林、羅馬遭受核彈摧毁、同一時間莫斯科與北京遭到報復式襲擊、華人在各國境內被屠殺、北韓發動細菌戰,但國民首先遭殃,然後輾轉傳到南韓與日本。你們讀歷史,我們經歷著歴史。





那時我想,這個世界已不能回到原來的地方了。

我只帶著結他與一些個人物品,從哈薩克一直駕車,由大城市逃到小城市,找小市鎮躲藏。每天聽到消息感到煩厭了,最好聽不到消息,於是找更小的村莊,到差不多無人的地方,直至再聽不到消息。

男友說,「我們可能要死了。」

「那不如我們死前成為夫妻吧。」我回應,然後在沒有任何儀式下我們便認許對方為終身伴侶。他成為我的丈夫。想不到一直沒有做、以為是非常重要的事突然倉促完成了。

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日子。

「有一天或許我們會起爭執,變成敵人。」他說。

「或者不要等到那一天,我們現在就一起死去好嗎?」我這麼回答。我們準備了手槍自殺,就在預備好的時候,有人衝進房間攻擊我們。丈夫反抗,射死對方。對方就是那滿頭白髮的老房東,看到我們藏著手槍以為我們想發難。我們駕車逃去。對,就是這一架,陪伴著我多年的汽車。當時這款懸浮汽車一推出便引來世界轟動,喜歡四處旅遊的我開心到不得了,心想終於發明了簡便作公路旅行,自由隨處去。雖說比飛機慢上一點,但因為普及,因此淘汰了內陸飛機、一些旅行行業…噢,又說到什麼地方?言歸正傳嗎?對了,丈夫殺了人,這是他第一次殺人,自衛殺人會不會受罰?還是回到自己的地方自首呢?但那時已沒有警察執法了。沒有政府人員,沒有因大戰而成立的合法團體,你找不到誰協助,只能利用手上的武器保護自己。到那刻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並不想死去,在仍有希望生存下去之際仍想努力生存下去,見証世界最後會變成怎樣。我跟著丈夫學習怎去使用手槍。

炭疽菌在大氣中散播,由北韓、蒙古傳到中亞一帶,於是我們又再住西走,經過俄羅斯來到烏克蘭。雖然歐洲有戰事,始終感覺較中亞安全一點。還有,原來再沒有人關心我們的華人身份了,因為整個世界都已被不孕症病毒所籠罩。




這種病毒無法根治,一經染上終生便帶有到這病毒,比細菌更可怕,因為它不只害死宿主,更害宿主永遠失去下一代。

那一刻,終於輪到我的世界末日。

我們一直沒有小孩,因為那時覺得小孩來到這個世上大概不快樂吧,小小年紀已充滿兢爭、考試、生活壓力比從前大得多,然後又想過,也許當世界好一點時才生小孩吧,然後年紀漸大,已差不多到了不能懷孕的年紀,現在連這一絲希望都失去。

有一日,當我起床,丈夫不在身旁。我走出房間,車子仍在,但就是找不到他,信件、便條沒留下就拍拍屁股走了。那時我們仍住在烏克蘭近基輔的小鎮。我在基輔一帶不停繞圈,逗留了一個月,仍找不到他。然後一天,游擊隊出現,那時他們不叫游擊隊而叫政府軍,但政府軍也不肯定是幫助人民的,不知道對方領袖會是個怎樣的人,因為他們第一天可以幫助臨時政府,第二天便成為僱傭兵四處搶掠,所以人人都害怕軍隊。我躲在屋子地牢,從隱蔽的小氣窗可以看到廣場中央。我看到許多孩子被帶進對面藍色的教堂,都是五六歲的,有的是嬰兒。統統鎖在裡面,他們逐家逐戶搜查,將人趕出,就地處決,然後燒房子。在俄羅斯我聽過傳言,有些瘋狂的傢伙逐個村莊毁滅,將人獻給撒旦,希望解除苦難云云。那時我是第一次親眼看到。當世界變成如此模樣,有些人便失去理性成了魔鬼,什麼事也幹得出來。他們向教堂澆上電油,然後放火,孩子在裡面一直呼喊。一些原本躲起來的人都出來給亂槍射死。我眼睜睜看著,手拿著手槍,雙腳發抖,只嚇得尿了出來。

最終我沒有走出去。教堂的火熄滅了,那些孩子的哭聲我卻仍能聽到。

教堂上的黑煙黑得令人發毛。

不知坐了多久,我已失去站起的氣力。可能是原諒不了自己,心想不如躺在這裡等死吧。最終有人撥開頂上的瓦礫救我出來。當我看到那些人穿著軍服,我像發瘋了的尖叫,昏倒過去,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另一伙軍隊,保護著一些科學人員。他們要去伊拉克什麼地方,於是我被一同帶著前去。

那地方,便是地下城。





為什麼救我呢?醒來時我不斷哭訴,抓著眼前那個黑眼珠的男人。他是從香港逃出來的。他說,因為他認得我,聽過我的歌,很喜歡。


歡喜老師拿出結他,試著調音。音樂課是地下城的必修課,另有像繪畫、雕刻、園藝、歌劇等美術科。小孩培養美學方面的修養,然後管理人會根據個人表現替其選擇一兩種加強練習。森美與蘇菲亞都喜歡音樂,但他們的強項是舞蹈與表演。老師唱了一首歌,那像是民謠。他們之前從沒聽過,也不懂這種語言。

「老師作的。」老師唱罷仍撥弄著和弦。

「很厲害啊,原來老師懂作曲。」

「老師年輕時,地下城仍未能整合出現在的音樂理論,可以系統化去理解音程、調性的組合與人類情感之間的關係。但自從智能電腦做好這套理論,知道怎樣組裝音色、音調、節奏以配合樂器而產生影響人類情感的不同區域。此後,智能電腦便與人一樣,能創作出扣人心弦的音樂。」老師再次調教結他弦線。「甚至比人創作得更好,那真是無懈可擊的樂章哪,若果人類能譜出這些音樂那有多好…於是,老師再沒有彈結他,將結他收藏在車上。」

接著老師再彈唱一首歌。大概老師許久沒唱歌了,聲線變得沙啞,走音不時發生,彈奏時有些地方的節奏紊亂,但森美感到這樣組合起來卻有種特別的情調,這是在地下城從沒有過的體驗。蘇菲亞的眼神也似在說他們一樣想法。他們圍著火堆,抬頭便是星空。

「然後老師便愛上那香港人了嗎?」蘇菲亞問。





「怎麼妳老是愛打聽這種事?嗯…於是老師便來到地下城,漸漸與那人相熟,後來發展了一段感情。」

「他呢?仍在地下城嗎?」

「他死了,那在地下城發生叛亂的時候。那是2021年,二十八年之前。」老師回憶著。森美大概知道這方面的事,因為地下城有記載建立地下城的記錄,畢竟地下城經過數次變化,慢慢改變才有現在的模樣。「有些人不相信地下城那一套,所以離開,到外界生活。離去前他們需要抹去關於地下城的記憶。老師沒有地方可去,決定留下,但要接受調製。」

「經過叛亂事件,上一代的管理人發現,若果地下城仍沿進外界的社會模式,那到最後地下城仍會步向滅亡。所以他決定留下來的人都要接受某些改造,關於慾念上的改變。」老師望著火堆,木枝已燒成白色。「森美,你讀過許多文學、小說、歷史、傳記,應該對從前的人的想法相當熟悉吧?」

「嗯。」

「但就好像隔了一重紗,看不清楚人性、不能理解那些人為什麼要作出那些決定?」

「對。」

「管理層中的那個遺傳學研究者發現,大腦不同區域的分秘控制著人的行為與情感,於是控制分秘,便能控制或調較人的某些想法。只要改變那區域,比如說,切斷製造懼意的分秘,人便不再感到害怕。當然這是例子,懼意對人起警惕作用,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所以要保留,但有些比如是彰顯於性格上的意念則可以删除。於是人便不再有這方面的想法。」

「我們被删除了…攻擊性、惡意之類的念頭?」

「原來你早想過了?對,所以地下城所有人都不會有害人的念頭,亦即抱有善良的心。惡意在蠻荒、弱肉強食的世界是必要的,是生物的生存法門之一,但在受保護的地下城裡,人類這種動物化的本能便可删去,以維持地下城的穩定,亦引導人朝向更優良、更有效益的方向成長。這原本是綜合社會學家、遺傳學家編寫進地下城新人類的可能永續發展的模式之一,因為叛亂事件,管理人決定加速推行這項實驗,留下來的人都接受了某些情感改變。」

「如果不喜歡做壞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但有些人就是不肯被更改。」老師用柴枝撥弄著火堆。

「而你們新人類,這些調製出來的孩子,都經過這一步驟。不過,從多年的教授中,老師可以察覺到不同年歲的孩子都有著少許不同。在你們早十年前那些孩子甚至被奪去性欲,因為性欲會引發許多潛在罪惡吧。社會模式也不斷改變,那時沒家庭、父母、夫婦關係,孩子引進工作崗位也是十年前的事…到後來管理人發現人抹去性欲、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同時會扼殺創意,阻礙新人類某些發展,於是到最近十年這些從前人類本身存在的社會元素才要新增進來,至近來才穩定沒大規模改動。」

「夫妻制是從2037年開始,那年剛滿十五歲的男女可以領養一個兩歲至四歲的兒童作孩子。然後領取孩子的人在二十五歲便要結束生命。」

「啊,不是二十五歲打後進行抽籤而已?他們不一定會死去呀。」森美確定他一直得知抽籤是在二十五歲打後每年進行,但沒聽過來到二十五歲便要死去。

「計劃最初期設定是二十五歲立即執行,首三年結婚並領養孩子的人在二十五歲之齡便逐一死去,因為當時地下城仍在擴展,可容納的人口比現在少約一千。」

「二十五歲便立即死亡,連期盼長一點都不能…好像很可憐。」蘇菲亞嘆了口氣。

「這麼說來,最初那些人…現在全部都已死了…他們都到了伊甸墓園?」森美一邊計算著一邊問。

老師點點頭。「都到了伊甸墓園。墓園就是為那時大量新增需要死去的人而設立。」老師眼看著最後的火光,木枝燃燒殆盡。「讓他們甘於接受這種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