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後悔了。這天,那天,他也不該這樣讓她走。』==============================   一手油膩,一手油彩;雨在下,雷在打。工作室內靜悄悄的,白畫布逐漸被填滿。  天色終於暗得望男不得不離座開燈,然而彷彿人一坐下,門鈴便響起了。她的手一抖,一抹黑色把阿樂模糊的臉劃花。  這次她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門外的是逸淳。  她連忙請渾身濕透的他進來,到洗手間拿一條乾淨的抹手巾給他擦乾身體。  「你公司不是有傘子嗎?」  聽見她記得他的事情,他的悶氣消了大半,「見客時留在餐廳了。」  「哦。」她拿張凳子坐到他前面,「順利嗎?」  「嗯,都是聽他們說話,沒什麼特別。」  「以後定有更多表現機會。」  她不再說話。他見她坐立不安的,便知道她想轉話題。「我夢見我是你。」他說,把他的夢境娓娓道出。  她安靜地聽著,張著的嘴巴一直沒有說話,臉色竟漸漸泛青。  故事沒錯,對白沒錯,但情節錯了,他不應該以她的角度經歷這件事,結局亦應該是他回頭緊抱她。  他夢見的是事實,她記憶裡的,血淋淋的事實。  到底她是敵不過逸淳的意識,還是敵不過自己的潛意識?她不過是想借逸淳的夢境抹去殘酷的過去,現實卻咬住她不放。  是懲罰。讓最好的朋友徹底地體驗自己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最可悲、最卑微的一面,是她妄想改變事實的懲罰。  「你沒事吧?」他關切地看著她。  她對上他的目光,覺得無地自容,「我想回家。」  「我送你。」他站起,她卻示意他坐下。  「我想一個人走。」  「為什麼?我說錯話了嗎?」   她搖搖頭,低著頭說:「讓我冷靜一下。」  「我……」  「我說我沒事。」她堅決地拿起帆布袋,快步離開工作室。  他想追出去,卻怕工作室的東西會被偷,只好翻出鎖匙鎖好大門和鐵閘才走。無奈這時她已消失在下班的人潮中。他慌張地一邊打電話給她,一邊尋找她的蹤影。  他後悔了。這天,那天,他也不該這樣讓她走。如果當時他有好好陪著她,她便不會因為傷人而被捕。  是他沒有好好保護她。   那天同樣下著大雨。望男帶著有點古怪的笑容來找逸淳,說她有好消息想跟他分享。  在他們從小流連的遊樂場裡,她說他分手了,和那個她。儘管他們已有好些日子沒有見面,但當他自自然然地牽上她的時候,她還是會心如鹿撞,緊張得好像從沒牽過任何人的手那樣。  「也對。」當時她傻笑,「除了父母之外我只牽過你的手。」  我只牽過你的手。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在她眼中,他的手和她家人的相差無幾,無法帶給她半點戀愛的感覺。  他撐起微笑,看著她甜絲絲地閱讀短訊,讀著讀著卻臉色大變。接著她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那個短訊寫了什麼,只知道她像入定那樣,呆了半晌才忽然推開他,跑出遊樂場。他追上去,看著她發瘋似的推開所有擋在她路上的人登上的士。  到他追到她的時候,她已在一座商業大廈前面拉著周志樂。他和保安想拉開她,結果她一不小心把保安推出馬路。  他不該讓她獨自離開。他不能讓她再被關起。   電話響個不停,望男索性把它關上。  這次她沒有去找阿樂,要找也無從找起。她失神地在街上走,愈走愈快,最後更跑起來。就在她並不常橫過的馬路上,她險些被一輛大貨車撞倒。  震耳欲襲的響按聲和刹車聲勾起她深藏在回憶的一幕 - 那天她把保安推出馬路之後,她看見一輛貨車高速往他駛過去。電光閃石間,有道光射到貨車和保安之間,把車速減慢。她抬頭看見一個面色從容的白衣老人指著剛才那道光的位置。老人發現她在看他,顯得有些詫異。他朝她微微一笑,接著竟憑空消失了。   她肯定她是憑空消失的,從實體變半透明,從半透明到消失不見。她一直呆坐在地上,呆望途人和救護人員在那個位置走來走去,直至警察把他們帶走。  接下來,接下來……  這時途人紛紛圍上望男,七嘴八舌地問候她。她頭昏腦脹地站起推開他們,逃到對面的巴士站便隨便登上一輛巴士離開。  她想起了,那個老人正是把夢界的秘密告訴她的院友。  不,他才不是她的院友。   她首次留在精神病院的晚上,老人再度出現在她的床邊。  那時她混混噩噩的,時而想起阿樂的絕情,時而想起保安血肉模糊的身軀,時而想起媽媽在審訊中途離開。記憶似四散到空氣的照片,她理不出個所以然來,亦不敢肯定那個憑空消失的老人的存在。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之後幾年也得在這地方迷迷糊糊地,對著一堆正常和不正常的陌生人渡過。到她可以離開的時候,也許阿樂已忘記她,母親已離開她,逸淳已放棄她。  她想走。  突然,她感到背上冷颼颼的,下意識地轉身一看,發現了老人。  她不認得他,以為是某個睡不著的精神病人坐到她身旁。  「睡不著?」他蒼老的聲音在空氣中迴響。她好奇怎麼沒有人來抓走他。  他見她沒有回答,又不敢移開視線,便輕輕一笑,問:「害怕?」  她仔細想想,其實她沒有什麼好怕。已沒有什麼比她的處境可怕了。要是他一刀砍到她身上,或許她能換到一個離開的機會,或至少得到阿樂的同情。  「你是少數能看見我的人。」他繼續說。  她牽牽嘴角,對他說的話沒半點興趣。  「不要墮入魔道。以你的資質,入魔的話會很可惜。」  她決定不給予他任何回應。  「你決定不理睬我了嗎?就算我可以給你一條生路你也不願意聽?」  她坐起來,他卻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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