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說過耆英鎮位於兩個城市中間,以之前的步速估計,需要五小時才能到達下個目的地。不過比起前夜,現在的流浪漢睡得足、吃得飽,對他來說只是熱身運動,可能會以破記錄四小時走完全程。
 
跟之前一樣,公路兩旁工整地種著一顆顆大樹,沒有美感。因此流浪漢沒有理會周圍的風景,專心踢著眼前的小石。直線走著踢好像有點悶,他改用「之」字形走法,頓生趣味。昨天補鞋的時候特意把鞋頭加厚了,還比其他位置縫多幾針,確保踢石頭的時候不會弄破布鞋。現在出來的效果也不俗。
 
身邊的引擎運轉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響亮。大部分汽車負責中低音聲部,瀰漫著強大的壓迫感。有時一兩架跑車高速駛過,發出突兀的高音,好像跟其他車說 :「你地冇得同我鬥…同我鬥…」
 
大約踢了一小時,小石承受不了,一開為二。流浪漢想試試踢著兩塊石子走,右腳踢塊大的,左腳踢塊小的。踢了幾下,左腳經常踢空,換那塊大的,命中率高了一點。然而,力度控制得不太好,經常把石子踢得一前一後。「都係唔玩啦。」然後像小孩子玩厭了玩具,把石子踢到一旁。布鞋還是完好無缺,頓時覺得自己有當裁縫的天份。
 
流浪漢還是想想有什麼辦法讓公公婆婆逃離那所監獄。
 




要求政府修改政策 ? 其實政策本身沒什麼破綻。除了獨居老人、露宿長者和沒人照顧的老夫婦之外,其他長者都是在自願的情況下,選擇是否入住耆英鎮。對前者們來說,不用勞心勞力就可以「食得招積、住得舒適」,是一件夢寐以求的事。後者亦可分作兩種 : 與子女關係良好者,不用考慮這個問題,維持現狀 ; 與子女關係不好者,主動嚷著走或被動請求離開。
 
然而,就昨日觀察所得,公公婆婆和藹可親,應是一對好父母。不過這只是流浪漢片面之詞,可能他們來了才發覺自己之前做得不好,痛改前非,但也有可能好得不懂拒絕子女無理或無情的要求。不過無論如何,子女的確是把父母送進牢獄裡的罪魁禍首。
 
因此,跟他們商量是解決根本問題的方法。可是根據公公婆婆描述,即使求了多少遍,他們還是硬起心腸,拒絕父母回來。連父母親自哀求也不理會,何況這個來歷不明的流浪漢 ? 雖然機會渺茫,但他還得試一試,因為他已作出承諾。
 
如果最後不能令他們回心轉意呢 ? 想到這裡,流浪漢的腦袋已經變成一團漿糊了。「唔得再算。」繼續垂著頭走。
 
周遭漸漸被濃霧包圍著,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氛圍。流浪漢暗生懷疑,明明尚在深冬,為何如此大霧 ? 難道春天早來了嗎 ? 他深深吸入一口氣,立刻刺激得咳不成聲,後悔離開前沒有把水瓶塞進布袋裡。
 




這是霧霾。費特利爾內起了很多工廠,廢氣不斷從煙囪湧出,為準備出場的仙女製造一個夢幻場景。可是仙女太害羞,始終不肯出來。污水把河流染得五彩繽紛,魚兒高興得反著肚子慶祝。
 
流浪漢用手掩著口鼻,盡量避免吸入這些氣管興奮劑。可以選擇的話,他也不想進入費特利爾,但要到他們的家就必須穿過濃霧,向東方的一個住宅區進發。公公昨晚畫給他的地圖是這樣指示的,上面還寫了那裡的地址。
 
進入了城市的核心範圍,彷彿是個不見天日的牢籠,多猛烈的陽光也會被霧霾阻擋、打散。路邊的街燈垂死掙扎,以微弱的光線替途人指路。人們戴著口罩,眼皮半垂,沒精打釆地走。他們向著霧霾的深處前進,像一班染上毒癮的喪屍,爭著吸食高劑量毒品。
 
流浪漢在濃霧裡稍失方向感,不知該往哪方走。無助的他好像也被毒品吸引,跟著喪屍們走向深淵,其實只是想看一看人們想到哪裡去。
 
走了數百米,終於見到其中一間工廠的真面目 : 外牆塗滿啞紅色的油漆,在灰塵的飛舞中更是暗淡 ; 三支擎天大煙囪矗立在廠頂,繼續期待仙女降臨。
 




人們盯著這個外貌惹人注目的流浪漢,不知他為何在這裡出現。乞錢應該去些住宅區,只有老弱婦嬬才會有空施捨給他。
 
流浪漢沒有理會途人的目光,冒著沙塵走向工廠。自動門的反應很快,減少塵埃吹進室內的機會。他終於可以把手放下,用力呼吸。這裡的空氣像是經過過濾,絕無半點刺激鼻腔、氣管的雜質。當他急不及待清理體內殘餘的廢物時,一個身穿淺藍色制服的保安走了過來。
 
「喂,你喺度做咩。」保安沒帶抑揚地說。不想知他為何進來,只想趕他走。
 
流浪漢被保安嚇了一嚇,吸到一半的氣徹底洩漏。「冇 ! 我想問下去瑪因賀姆應該點行姐。」

「出門口轉左。」
 
「一直行 ?」認為不那麼簡單。
 
「係。」問多一句就不耐煩。「快啲走。」
 
「好好好…唔該。」不明保安為什麼那麼著急。




 
流浪漢瞥眼一看工廠的環境。數百個工人在自己的工作台上裝嵌著什麼,或許是最新型號的手機。這只是工廠其中一個房間,隔壁及樓上應該還有其他生產部門,不然為什麼會產生那麼多廢氣。
 
工程師們已經研發機械人負責一些不斷重覆的工作,雖然進展不錯,但某些精細的工序還得人類親自下手。科技尚需時間研究,還是人們特意拖慢發展 ? 製造精密機器,還是聘請廉價勞工較划算 ? 商家通常喜愛後者 — 替有血有肉的工人洗腦,讓他們變成只跟程序運行,而且雙手十分靈巧的機械人。不待機器出爐,用盡每分每秒、每人每物賺錢。
 
「仲喺度睇咩,快啲走。」嚴聲厲道。
 
流浪漢在保安崗上隨手拿了一個口罩,然後匆匆離開。保安想破口大罵,但他走得太快,門也關得太快,唯有把髒話吞進肚子裡,此舉好像令自己腸胃有點不適。
「出到門口轉左,然後一直向前走。」流浪漢一邊想著,一邊戴上口罩。雖然不知保安是否敷洐回答,但現在也得選擇相信他,因為沒有其他指示。
 
一路上都沒有人,看來已經全部躲進工廠裡幹活。餐廳裡只有托著頭打瞌睡的侍應,超級市場的收銀員無聊得疊起硬幣來,興建一座發出銅臭的斜塔。霧霾實在太大,越走越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可是除了向前走,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
 
不知不覺間,流浪漢發覺空氣變得沒那麼嗆鼻。霧霾的濃度降低了,看來正接近城市的出口。當心情稍為好轉之際,身旁混濁的河流竄進了眼角,不由得嘔心起來。
 
排水口不斷湧出污水,拍打河面,激起的泡沫比洗手盆上的頑固萬分,好像用針刺也不會破掉。突然,流浪漢發現有什麼東西從上游沖了下來。由於周圍仍瀰漫著濃霧,身處位置看得不太清楚,在好奇心驅使下走近那件不明物體。 




 
河上延綿百米的泡沫形成了一個緩衝區,讓來勢洶洶的不明物體暫時安定下來。幸好有這些泡沫,流浪漢才能在它被沖走前看個究竟。
 
「好似係架小船 — 唔係,迷你船啱啲。」
 
「上面好似綁住啲野…」再走近看一看。
 
是一名嬰兒。
 
「嘩 ! 摩…摩西呀!」流浪漢嚇得雙眼凸出,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呢個BB將來一定係個改變世界嘅英雄 !」只是他一廂情願。
 
嬰兒身在手不可及的位置,流浪漢不得不走進河裡把他抱上來。他在河邊躊躇了一會,不是怕河水骯髒,是不知河有多深。望一望了周圍,身後有棵小樹,立刻想到用樹枝作探路棒。
 
「搵條長啲先。」他在小樹旁徘徊,上下打量,選擇適合的樹枝。
 




「就呢條。」二話不說一個手刀劈下去。
 
劈不斷。
 
再劈十次,仍然不斷。
 
放棄用手刀,直接坐上去,斷了。
 
「睇黎要鍛鍊下。」望著自己的拳頭搖頭嘆息。
 
流浪漢脫下布鞋,放下布袋。踏出每一步之前都先把樹枝插進河裡探路,確保不會失足掉進深淵中。河水比正常的黏稠,稱呼它做泥漿也不為過。他戰戰兢兢地走到船邊,小心翼翼把繫在嬰兒身上的麻繩鬆開,一手把他抱入懷內,然後轉身沿著剛才的路徑上岸。
 
嬰兒正在呼呼大睡,好像不知自己經過驚濤駭浪,來到這個空氣混濁的城市。他甜美的睡相令流浪漢忘記濕透的下半身,站在樹蔭下用指尖輕撫他的臉。流浪漢揭開襁褓,想看看有什麼神喻。
 
「You竟然是個girl !」其實沒有人說過她是男孩。





女孩的腋下夾了一張紙條,寫著「願你找到牧羊人,阿們」。
 
流浪漢在神推鬼㧬下成了女孩的牧羊人。他不能當沒有見過她,把她放回迷你船船中,讓她繼續漂流,何況那隻船已經漂到很遠了。
 
看來天意難違,以後的日子就要帶著這隻小羔羊走了。流浪漢之前的計劃或許要變動一下。
 
他現在才意識到褲子濕透了,唯有從布袋裡拿出原本作為紀念用的褲子來換。雖然穿了幾個洞,但總比黏著皮膚的好。
 
抹乾腳掌,穿上布鞋,背上布袋,抱著女孩,繼續向瑪因賀姆前進。流浪漢希望她不要太快醒來,現在沒東西給她吃 ; 有什麼屎尿也拜托忍一忍。
 
霧霾差不多完全消退,前方風景明朗起來 — 又是一條不見盡頭的公路,這個國家的建設風格還是挺沉悶的。
 
沒有煙塵,太陽再次肆無忌憚照射大地。流浪漢讓女孩緊貼胸膛,用自己尚算寬闊的身軀遮擋陽光。灼熱刺眼的光線可會損害女孩幼嫩的肌膚啊。
 
不知走了多久,但天已經黑起來了,奇怪地女孩沒有醒過。
 
「唔通死咗 ?」立刻把手指放在她頸側,尚有心跳。
 
移開手指的一刻,女孩哭了。流浪漢抵受不了高亢刺耳的哭聲,立刻加快腳步,到城內買點東西給她吃。
 
終於到了瑪因賀姆,二話不說衝進眼前的超級市場。
 
這個女孩大約半歲,正常來說應該開奶粉給她喝。流浪漢走到收銀處,沒有理會收銀員,逐一檢視她身後貨架的價錢牌。「乜而家啲奶粉咁貴…」最便宜的也要三百元。他接受不了奶粉的價錢,走向放著鮮奶的雪櫃。鮮奶每盒五元,一個合理的價錢。
 
「咪又係奶,飽肚咪得。」伸手想拿兩盒。然而,他立刻想起女孩每天都要喝,而且不只一次。在心中快速運算之後,又好像奶粉比較划算 — 可以開稀一點。溫暖的奶亦對幼兒腸胃好些,吸收也自然會好些。「我要我嘅肚仔…」哼著腦海裡響起的旋律。
流浪漢再走到收銀員面前,說 :「唔該我要最平嗰罐奶粉。」並指著貨架頂層。
 
收銀員躊躇了一會,心想為何這個乞丐會抱著嬰孩來買奶粉,總覺得這個畫面很不尋常。
 
「唔該。」流浪漢晃著手催促她。
 
收銀員轉身沒轉頭地伸手拿一罐奶粉,一拿即中 — 她對所有貨品的位置暸如指掌。
 
「呀 !」流浪漢好像想起什麼還沒有買,立刻走向貨架。「好采有得賣。」拿著奶樽回來。他怕普通膠樽遇熱即溶。
 
收銀員一邊懷疑他是否做了什麼不見得光的事,一邊拿著奶粉在條碼閱讀器上晃了幾下。「嘟。」
 
「嘟。」收銀員瞥了一眼螢幕,說 :「多謝三百六十蚊。」
 
流浪漢將布袋放到腹前,伸手進去摸索。拿了幾張紙幣出來,總共一百四十元。先把它們交給收銀員,然後再伸手拿出一堆硬幣。
 
幸好這晚人流不多,不然排隊的人一定鼓譟起來。
 
「呢度有九個十蚊、十八個五蚊、十六個兩蚊、八個一蚊。」流浪漢熟手地把硬幣疊成六幢 (五元及二元各有兩幢)。
 
收銀員很想說 :「你玩野呀 ?」沒有奢望過乞丐會用儲值卡或信用卡一刷繳付,只求他不要拿硬幣出來炫耀,不過惡夢還是成真了。幸好在乞丐中,他也算比較有同理心,把硬幣疊起來,方便計算。
 
付了錢,流浪漢就把奶粉和奶樽塞進布袋裡,收據和印花都沒取就離開了。收銀員把硬幣通通放入收銀機,抬頭一看,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流浪漢走進便利店,買了一支蒸餾水,走到開水機前面,大搖大擺地沖調奶粉。收完錢的職員繼續玩手機遊戲,有個醉漢拿著啤酒坐在一角遊魂,還有個少女在打雜誌釘。沒有人理會他。
  
首先盛半樽溫水,然後盛四份一開水,搖勻,用手和面頰探一探溫度,未夠暖,再加多些開水,剛剛好。根據罐上指示,一百五十毫升的水要加入五勺奶粉。但他覺得這樣太稠了,三勺差不多。倒下奶粉之後扭緊蓋子,把奶搖勻,保證沒有殘渣 (這個濃度不太可能有)。 

流浪漢把奶樽咀放到女孩小小的嘴巴前,剛才哭得太累的她一嗅到奶香立刻精神起來,狼吞虎嚥地吸啜。這時流浪漢才能仔細看看她的臉,跟其他女嬰沒什麼分別,只是右眼瞳孔有點混濁,移動方向跟左眼不協調。 

「唔通佢右眼盲咗 ?」這可能是父母拋棄她的原因。「冇陰公囉…唔緊要,以後等我黎照顧你。」撫著她軟軟的頭說。 

不消三分鐘,女孩已把整支奶喝完,滿足地笑了。 

流浪漢記得嬰兒喝完奶後是需要掃風的,但不太知道正確手勢。「是但啦 !」把女孩靠在肩膊上,輕輕地由下而上撫著她的背。 

「呃。」好像有點成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