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瑪因賀姆之後,流浪漢一直計畫如何查清長者被隔離的事。他認為再到耆英鎮調查是無補於事的,正所謂「當局者迷」,大部分的老人只顧享受不用憂柴憂米的舒適生活,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甕中之鱉。唯一事有蹺蹊的就是那消失的巴士站,不過只有少數人察覺到這個問題 — 大部分人沒有想過離開,而且就算察覺了也不知緣由,多問也是徒勞無功。
 
質問政府看似直接,但其實是迂迴,甚至是沒用的方法。星斗市民不能跟政府直接對話,何況一個對社會沒有貢獻的流浪漢 ? 把請求訴諸議員,等於對著樹洞說心事。他們只會在議會睡覺,或對政府所有政策投贊成票,不做任何被政府秋後算帳的事。
 
因此,流浪漢先從外部著手,到巴士總站問問負責駕駛42號巴士線的司機,甚至到總公司調查。雖然線索最後也會領他到政府那裡,但他真的不想找那些庸碌無能、面目可憎的議員「幫忙」。
 
他到圖書館借用電腦,以便搜尋42號巴士終點的所在地。根據觀察所得,只有42號巴士線途經耆英鎮。因此,他把目標放在這條路線上。
 
不消三分鐘就找到終點的位置,它位於拉伯利以北約十二公里的一個新市鎮內。他打開妹妹送的地圖,在目的地畫上記號。順便也找找巴士總公司的地址,有備無患。
 




「呃…唔知喎,上頭話取消咪取消囉,我都係打份工架咋。」捧著大肚腩的中年司機說。
 
「你唔覺得可疑架咩 ?」
 
「邊理得咁多,而且做細嘅無啦啦問上頭點解取消個站,你估佢會答你咩 ?」表示流浪漢問了多餘的問題。
 
「其實取消都正常,根本冇人會喺嗰度上車。」在他們身邊走過的瘦削司機說。
 
「咪係。」胖司機附和。
 




「咁而家如果有人想出黎嘅話點算 ?」流浪漢想看看他們的反應。
 
「邊會有人想出黎,嗰度咁好。真係希望我而家就六十五歲。」瘦司機憧憬不用勞動的生活。
 
「但你唔可以成日見到仔女喎。」
 
「見唔見都無所謂,我地而家只係得返血緣關係。」說完戴上手套,走上巴士準備開車。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公公婆婆努力爭取與家人相聚的機會,瘦司機想盡快離開沒有感情的家庭。雖然都跟子女關係不佳,但採取的態度截然不同。可能瘦司機一家有更深的矛盾和衝突,導致關係暫時無法修補。不過當他搬進耆英鎮後,雙方會否冷靜下來,明白彼此的用意 ? 只有他們才知。
 




雖然問題源於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係和相處方式,但耆英鎮就像一條四通八達的導火線,把所有問題一次過燃點起來。政府看似幫助市民,但事實上正在離間兩代人之間的關係。誰都想不勞而獲,政府看準人們這個心態,引誘子女迫走父母,煽惑父母離子女而去。
 
如果沒有耆英鎮,這些事就不會發生嗎 ? 很有可能。「趕走父母從而儲錢儲得更快」這個念頭不會在大哥腦海中出現 ; 瘦司機需要子女供養,免為其難留在家裡。雖然彼此之間仍存芥蒂,但流浪漢相信,只要大家尚在一個可以噓寒問暖的距離,關係自然能夠修補,問題只在時間。
 
「咁你會唔會去住 ?」流浪漢問胖司機。
 
「唔知呀...如果仔女搬哂出去,我同老婆點都要入去架啦。除非是但一個肯同我地一齊住啦。不過佢地仲讀緊書,遲啲先算。」看一看了手錶。
 
流浪漢從語氣中知道他不想去。「唔阻你開工啦。」接著揮手道別。
 
流浪漢離開巴士總站後,打算立刻起程到位於加柏尼爾的總公司。然而,差不多到達市鎮邊陲的時候,他看到一幢熟悉的建築物 — 轉機,為露宿者而設的中轉站。雖然只在電視上見過,但他確定這就是轉機
 
不是政府要清拆在比色賀姆的家,流浪漢也不會那麼快就重新踏上旅程,不會到耆英鎮,不會遇到女孩,更不會調查政府的陰謀。
  
鄰居那個「脫胎換骨」的模樣仍然歷歷在目。「唔知佢而家點呢?」事隔多日,流浪漢十分好奇鄰居的近況。轉機有否真的為他帶來理想的人生,抑或只是曇花一現 ? 因此,他決定進去一探究竟。




 
當然,流浪漢不能貿然闖進轉機,那裡的保安員看到他一定會把他捉住,然後通知政府有不請自來的新住客。所以流浪漢花了幾天時間待在街道轉角位,監視著負責守門的保安員。他們採取輪班制,分別在早上七時、下午三時及晚上十一時交班。負責早班的是個滿臉暗瘡的胖子,每天吃完午飯後他就會在座位上垂下帽子睡覺,睡到差不多下班為止。這是潛入轉機的好時機。
 
待了十五分鐘,有個男人從轉機裡走出來。在大門關上之前,流浪漢以老鼠般敏捷的身手竄入大廈內。他放輕腳步,但保持氣定神閒,不讓住客或看著閉路電視的人察覺到有什麼異常。
 
他悄悄地推開防煙門,從後樓梯走上去,避免經常出現在閉路電視的畫面中。
 
裡面的設施正如電視台所拍攝的,十分完善、整潔,沒有一絲寒酸的氣息。住客比他想像中多,可能因為今天是星期天,他們都待在宿舍裡。住客看到這個不速之客都不禁側目而視,但流浪漢仍然肆無忌憚到處尋找他的鄰居。
 
終於在走廊盡頭的左邊房間找到他。他身穿紅色衛衣、灰色棉質長褲,坐在床邊看書,書名是《菲比斯投資之道》。雖然已經在電視上見過他的新面貌,但仍然不感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曾經同住橋底下的鄰居。現在的他散發著一種文質斌斌的氣息,而非奇臭無比的氣味。
 
搖搖擺擺的身影映入鄰居眼簾,他好奇地抬起頭,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愣愣地站在面前。「你係…」
 
變得柔弱的聲線嚇了流浪漢一跳。「我以前住你隔離架。」
 




鄰居緩緩側一側頭,想著何時有這樣的鄰居。
 
「喺比色賀姆嗰時呀。」流浪漢補充。
 
鄰居再想了一想,慢慢地把頭移回正中。「哦,係你。」語氣中卻沒有半點驚訝。
 
「好耐冇見啦,近排點 ?」老套的問候。
 
「幾好。」機械式的回答。
 
以前動不動就粗口爛舌的鄰居,現在竟然用這麼平淡的語調說話,令流浪漢懷疑他是否真的是鄰居。「你學緊投資 ?」
 
「係,投資可以賺好多錢,你都應該要學。」
 
「我邊有本錢呀 ?」




 
「入黎就有。」理所當然似的。
 
「咩話 ?」
 
「自從入咗黎之後,我重獲新生。有瓦遮頭,有工做,基本嘅生活需求已經滿足哂。之後就應該進一步改善生活,賺更多嘅錢,買層屬於自己嘅樓。但係齋靠打工效率太低,所以一定要學識投資。」
 
流浪漢目瞪口呆,心頭一震。不只因其說話內容,還因鄰居那空洞的眼神和過份字正腔圓的口音。鄰居就像中了巫術一般,變成一個人偶,說著施法者要他說的話。
 
「住喺度嘅人唔係等上公屋咩 ? 點解變咗買樓 ?」
 
「住公屋太冇志氣,根本就係寄人籬下。有層屬於自己嘅樓先有滿足感。」
 
寄人籬下 ? 供樓的情況也是一樣吧,只是換成了地產商的籬,流浪漢心想。「邊個同你講呢番說話 ?」肯定不是鄰居自己想出來的。
 




「首長。」
 
鄰居的答案貫穿了流浪漢一切記憶。安排露宿者入住轉機,然後教導他們努力賺錢,這就是他的陰謀。首長說過他要令乞丐在這個國家絕跡,看來不是胡亂吹噓的。用盡資源幫他們建立平常人應有的生活,接著向他們灌輸成為上等人的方法,意圖推動經濟、改善民生。他這招真的十分絕啊,無條件滿足人們的慾望,令他們不知不覺間成為傀儡,為他打造理想的國度。難不成耆英鎮也是他創造新世界的計劃之一。
 
流浪漢這刻有種打敗扙的感覺,那個稱呼他做「廢柴」的人正步向成功,而他卻逐漸被同伴離棄。「哈…哈哈…」
 
「笑咩 ? 快啲入黎住啦。」中了巫術的鄰居邀請他一起受詛。
 
「哈哈哈哈 !」這條喪屍不知自己正在做什麼的樣子逗得流浪漢異常高興。「好多謝你引我笑,好耐冇笑得咁開心。」
 
鄰居不知他在笑什麼。
 
「你嘅好意我心領啦。嘖…」流浪漢又忍不住發笑,抱著肚子走出房間。其他住客聽到笑聲後像千首觀音般探頭出來,這個情景令他笑得更加瘋狂。
流浪漢打開防煙門,走進後樓梯,靠在牆邊休息。冷靜下來之後,他發覺自己笑到哭了,兩邊面頰傳來一點涼意。他趁著保安還未醒來,趕緊走出這幢大廈。
 
流浪漢走到體育館的更衣室,左右張望,確保四周無人,打開317號儲物櫃,輕輕地把女孩抱出來。每次行動之前,他都會把女孩藏在儲物櫃裡。吃得飽飽的女孩從不彆扭,乖乖地在裡面睡著。行動的時間不長,頂盡三十分鐘,有兩條通風口的儲物櫃不會把女孩焗死。
 
下一步是確認首長在耆英鎮背後從中作梗,那麼流浪漢就可以名正言順替天行道。
 
流浪漢走到巴士總公司的投訴組,敲了一下玻璃窗,喚醒正在睡覺的女職員。
 
睡眼惺忪的女職員慌忙戴上眼鏡,定睛一看,發現不是上司,立刻露出不悅的表情。「有咩事 ?」
 
「我要投訴 ! 我想去耆英鎮探呀爸呀媽,但頭先喺車站發現,42號線而家唔停耆英鎮。咁我點樣探佢地呀 ?」編了一個故事。
 
「下…個站停咗好耐啦喎,你而家先黎投訴 ?」瞇著眼說。
 
「我冇睇新聞呀 ! 得未吖 ?」
 
「咁你咪搭的士囉…」埋怨流浪漢阻礙她睡覺。
 
「你覺得我有錢搭咩 ?」退後一步,讓女職員看他一身爛衣裳。

「咁你想點呀 ?」顯得十分不耐煩。
 
「想你地解釋 !」大力地拍了櫃枱一下。
 
「有咩好解釋 ? 都係不外乎使用率低架啦。」
 
「使用率低唔代表冇人用喎。同埋入面啲老人家唔可以隨意出黎城市,咁同軟禁佢地有乜分別 ? 快啲叫你地負責人出黎見我 !」聲音大得響徹辦公室。
 
「你唔好喺度搗亂喎 ! 我叫實Q趕你走架 !」作勢拿起電話。
 
投訴組部門主管聽到流浪漢不停叫嚷,忍不住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先生請問咩事 ?」
 
「點解42號線,耆英鎮個站取消咗 ?」用食指指尖戳著枱面。
 
「相信同事頭先都答咗你,嗰個站使用率太低,冇存在嘅需要。」禮貌地回答。
 
「司機見到冇人等車咪直行直過囉,點解一定要拆咗佢 ?」
 
主管覺得流浪漢的話有點道理,但仍然站在公同立場說 :「呢個係公司高層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所作出嘅決定,相信可以為公司獲得最大利益,同時唔會影響市民生活。」
 
「最大利益 ? 怕政府唔資助你地呀 ?」嘴角不自覺揚起。
 
主管聽到意外的問題先是呆了一呆,然後以微笑掩飾尷尬。
 
「俾我講中咗呢 ? 咁又係嘅,政府唔資助你地,你地又點可以掠油水 ?」
 
「絕對冇啲咁嘅事 ! 所有資助都會用喺改善服務質素上,例如換啲舒服啲嘅凳,引入電動巴士等等。」擺著手說。
 
「即係有資助啦,不過都正常嘅。係咪首長提議取消個站 ?」
 
「唔…係咪首長就唔知,不過的確係政府提出先。」
 
「明白哂 ! 唔該你 !」轉身就走。
主管跟女職員撅起嘴巴,互望數秒,不明流浪漢問這些問題的用意。
 
流浪漢已經認定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首長。除了之前轉機一事,現在也有證據證明首長特意把長者集結耆英鎮,然後斷他們後路。當然他不能做得那麼明顯,所選的對象都是不會反抗的人,而且定下來的制度亦有彈性,沒有人會懷疑他有軟禁長者的念頭。可惜,被途經耆英鎮的流浪漢發現了端倪。
 
然而,首長究竟為了什麼原因興建轉機耆英鎮 ? 只是為了打造一個年青、有活力的國家 ? 改善社會經濟 ? 令一切國家指標上升,提升競爭力 ? 流浪漢認為這些都是掩飾真相的藉口。他作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 首長正在打造一個沒有劣質人民的國家。
 
乞丐和長者某程度上都是國家的負累,首長想把他們全部清除。他讓乞丐變成金融才進,成為經濟活動中不停轉動的零件。然而,代價就是失去每個人本身的獨特性。
 
那麼他會如何清除耆英鎮裡的長者 ? 直接殺死他們 ? 有這個可能。沒有人會理會他們,他們早已被社會、子女遺棄,幹掉他們也不會有人察覺得到。
 
想到這裡,流浪漢不寒而慄。首長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為了一己私慾,把人性和人命都通通剝奪。他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在普羅大眾面前裝作有善、很有理想和抱負的樣子,卻出言侮辱卑微的人。
 
已經為首長加上罪名,流浪漢開始計劃為民除害。
 
女孩突然哇哇地哭起上來。
 
「你都覺得佢好恐怖、好可惡哩 ?」露出冰冷的笑容。
 
好像沒有聽進耳裡,淚水繼續湧出。
 
「唔使驚,我會令佢喺世界上消失。」摸著女孩的頭說。
 
女孩被確切的觸感安撫下來,停止哭泣,但鼻子還是紅紅的。
 
看著女孩混濁的右眼,流浪漢不禁搖頭嘆息。「社會唔接受異類,就好似我同你咁。」乞丐、長者,接下來很可能輪到傷殘人士。因為他們都是負擔 — 首長最厭惡的東西。

「我絕對唔會俾佢傷害你。」流浪漢相信命運,女孩的出現有特定意義。女孩需要他的保護和教導,他亦需要女孩陪伴,以及繼承他瀕臨絕種的意念。
 
女孩豎起拇指,流浪漢以為她聽得懂,原來只是吮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