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首長順利連任」— 各份報章的頭版都印著相同的標題。
 
今屆首長大選首次採取一人一票制,全國上下合資格的人民都有權投票,堪稱是邁向民主的里程碑。投票率接近八成,比之前任何議會選舉的高得多。
 
參選人有三位,分別是現任首長、保守派其中一黨的元老級黨員,以及來自反對派的年輕人。首長以高達七成的票數擊敗對手,成功連任。其實也是預期之內的結果 — 首長上屆政績彪炳,令國家躍升全球第三大經濟體,失業率跌至歷史新低的0.7%。看到國家欣欣向榮,人民都希望首長能夠繼續帶領他們走向世界的巔峰。
 
「首先,多謝大家踴躍投票,咁證明咗大家都好鍾意呢個國家,對佢好有歸屬感。能夠連任,我覺得十分榮幸。咁證明咗我之前做嘅野係啱嘅,因為大部國民都認同我嘅施政方針,希望繼續朝住一個繁榮安定嘅社會發展。」說得雙眼發光。
 




謝票大會上的觀眾用力鼓掌。
 
「但係我都要承認,上屆任期內未做到最好,因為仍然有一部分人未肯接受我提出嘅政策。所以黎緊呢幾年,我會同各方合作,喺未達成共識嘅議題上再作討論。每個黨派、每個階層嘅人都可以自由提出意見,務求建立出一個和諧但不失個性嘅社會。」
 
在政府官員帶領之下,現場再次響起掌聲。
 
「之前興建嘅轉機令露宿者重新投入社會,過住平常人應有嘅生活。但係計劃仲未推廣到所有城市,所以我會繼續努力,令更多嘅露宿者重獲新生,為社會出一分力。」
 
首長喝了一口水,再道 :「另外耆英鎮亦都有唔錯嘅口碑,好多在職人士都覺得呢個計劃幫輕佢地唔少,佢地可以專心工作,唔須要擔心父母。」
 




「之後我再會幫助一啲弱勢社群,例如傷殘人士、少數族裔等,令佢地可以融入社會,爬上更高嘅階層。」
 
首長講得頭頭是道,掌聲此起彼落。
 
之後首長又講了一大輪未來發展方向和社會民生議題,雖然參選前已經講過,但首長樂於將這些思想不斷灌輸到群眾腦裡,根深蒂固地操控他們的行為。
 
「多謝各位 !」首長和競選團隊一起走到台前鞠躬,然後露出帶有煙漬的牙齒,做出千年不變的勝利手勢,來一張大合照。
 
「一切都喺首長計劃之內。」秘書跟首長一起乘轎車離開大會。
 




「哈哈 ! 冇錯,我嘅烏托邦就黎起好。」自滿地笑起上來。
 
「喺你英明嘅領導下,人人都會安居樂業。」
 
「我要好好運用上天俾我嘅能力。」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掌。「話時話,我叫你做嘅野做好未 ?」
 
「一早搞掂。」秘書請首長放心。
 
「我都唔想咁做。完美嘅社會唔容許有缺陷嘅人,無論係身體上定係智力上。要怨就怨個天,係個天要你天生殘缺,做下等人。唔好怪我。」
 
「首長做得冇錯,做大事唔可以婆媽,就算係自己親人都好,只要佢唔合資格,就一定要驅逐出境。」把首長的鞋擦得亮亮的。
 
首長望著窗外快速飛過的景色,一方面因城市燈光璀璨而感到欣慰,一方面有種焦躁不安的情緒。他怕自己做得不夠徹底和絕情,怕遺留下來的東西有一天會反咬他一口,把他辛苦建成的烏托邦催毀。
 
「應該唔會掛。」首長安慰自己。




 
流浪漢很想一拳向電視機裡的首長打過去。他為了建立理想的國度矇騙人民,把社會上的異類通通不留情地消滅。
 
沒有下等人的國家就是一個好國家嗎 ? 其實每個國家都一定會有下等人,只是每個年代對下等人的定義不同。現在乞丐,甚至公屋住戶都被視為下等人,當他們完全消失之後,變成下等人的就會是中產階層。沒有「下等人」的社會就只會在理想的共產主義下出現。
 
首長正在推行資本版共產主義。政府沒有強行挪取私人財產,把它們平均分配給所有人,而是讓他們繼續自由貿易。社會經濟蓬勃,政府稅收自然增加。首長就把賺到的錢投資在乞丐身上,讓他們進修、學習,為社會工作。在洗腦加乘下,他們的勞動力就成為可觀的回報。
 
其實從耆英鎮裡亦可略窺一二。一切住屋、食物、用品皆由政府供應。雖說想吃什麼也會提供,但花在每個長者上的費用可說是相差無幾。慣了獨居的貧窮老人沒有興趣,也沒有牙力啃鮑魚。
 
大家過著沒有差異的生活,是可喜還是可悲 ? 這個國家的人覺得可喜,除了流浪漢。
 
流浪漢認為相異性才能令社會進步。底層追趕上層,無論發奮或是不忿,都是一種推動自我變強的動力。不想追趕也可盡情諷刺,恥笑富豪窮得只剩下錢,為社會添上孤芳自賞的藝術感、憤世嫉俗的詩意。當大家都是一樣的時候,恐怕沒有這些令人會心微笑或不禁苦笑的作品了。
 
流浪漢把握緊的拳頭打在身旁的混凝土牆上,轉身離開。皮膚和牆身都裂開了。
 




他繼續這幾個月來每天都做的特訓 : 俯臥撐一百次、仰臥起坐一百次、下蹲一百次和十公里長跑。雖然一開始苦不堪言,但現在總算適應了。耐力和力量都增強了不少,能劈下之前劈不斷的樹枝。不過這樣是不夠的,要避開警察和保鑣,還需要敏捷的身手和準確的判斷能力。因此,他今天把十公里長跑換成十米乘十米來回跑,一共十組。判斷力還需靠日常生活訓練,例如在狹窄的街道上,一邊高速奔跑,一邊選擇前進路線,務求避開人群,以最快的時間到達目的地。
 
除了訓練,流浪漢要做的就只有照顧女孩和賺點生活費。女孩還太小,待她長大一點才傳授她流浪的心得。
 
雖然流浪漢知道女孩尚未明白他在說什麼,但仍然每天跟她說一大輪故事,包括自己的經歷和童話等,希望刺激她的語言能力。逐漸長大的女孩開始對他的說話作出反應,雖然只是發出一些外星話,但已令他十分滿足。
 
父親希望子女說出的第一句話是「爸爸」,母親想聽到的則是「媽媽」。女孩應該要怎樣叫他呢 ? 流浪漢想。「直接叫我個名算 !」
 
流浪漢嘟起嘴巴,慢慢地吐出氣來。「虎 — 虎 —」
 
女孩學他嘟起嘴兒,但只是發出一些怪聲音。
 
「Fool! Fool!」女孩終於學會了口型,但未掌握聲調。
 
「虎 — 虎 — 呀。」第二聲的字比較難學。流浪漢收緊口部肌肉,用力讀出。




 
「Fool! Fool! 吖 —」好像看到鬼臉般笑起上來。
 
女孩弄得流浪漢哭笑不得。「唔緊要,慢慢黎。」
 
幾個月後,女孩已經可以正確讀出流浪漢的名字了,而且還能說出幾個生字。走路方面也發展得不錯,只是每次走了幾步就坐下來要他抱。流浪漢本來不想抱她,以免恃寵生嬌,但看到她眼泛淚光的樣子又忍不住把她抱起。「唔緊要,慢慢黎。」
 
就這樣渡過了四個寒暑,流浪漢的體格越來越壯健,身手也越來越敏捷。以他現在的能力,應該可以代表國家參戰奧運會。然而,他對這沒有興趣,一心一意為復仇而操練。女孩不時也會跟他一起操練,不過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日日咁練唔攰架咩 ?」女孩不解地問。
 
「攰,但我一定要練。」正在做單手俯臥撐的流浪漢說。
 
「點解 ?」
 




「為咗國家,為咗一啖氣。」汗水不斷從下巴滴下。
 
女孩不太懂他說什麼,轉身走到草地上翻滾,自娛一輪之後坐在長椅上看他折磨自己。
 
「好悶呀 ? 悶嘅話下次一齊做。」流浪漢完成今天操練,走過去坐在女孩身旁。
 
女孩猛烈地搖頭。「唔好玩嘅。」
 
流浪漢摸了摸她的頭。「唔係因為好玩先做。」
 
「點解佢地著啲衫一樣嘅 ?」指著前面剛剛放學的小學生說。
 
「校服黎架,返學就要著。」

「咩係返學 ?」抓著頭皮問。
 
流浪漢之前沒有跟她說過有關學校的事。「小朋友到咁上下年紀就要去一個叫『學校』嘅地方學習唔同嘅知識,學下點樣寫字,點樣計數。」
 
「你都有教我啦。」側一側頭。
 
「係呀,咁你咪唔使返學囉。」很想笑出來,但仍假裝正經。
 
「咁佢地又要返嘅 ?」皺著眉問。
 
「佢地父母要返工,唔得閒教佢地。」好像是這樣吧。
 
「咩係返工 ?」之前也沒有聽虎虎說過。
 
「唔…返工先有錢,有錢先可以野食。」用女孩明白的詞彙說。
 
「你有冇返工呀 ?」
 
「冇呀,我要照顧你吖嘛。」天天都待在她身邊,怎樣上班呢 ? 但流浪漢沒有怪她,因為她完全沒有概念。
 
「唔返咪冇野食囉 ?」啜了啜自己手指。
 
「我有第二啲方法搵錢。」
 
「咩方法 ?」
 
「我日日都做架,嗰樣野。」很大的提示。
 
「唔…幫人 ?」眼珠移向左上角。
 
流浪漢點頭。
 
「哦,幫人就有野食。」恍然大悟。
 
「所以你都要成日幫人呀,幫得越多,越多野食。」又摸摸女孩的頭。
 
「嗯嗯 ! 知道 !」舔著嘴巴手舞足蹈。
 
就這樣,女孩學會了生存的第一條法則 — 付出才會有收獲。正確點來說,不接受不勞而獲。想得到些什麼,自己先要交付些什麼。
 
過了一段日子,待女孩明白之前的道理,流浪漢再跟她上進階課程。今次的內容是如何讓別人接受幫忙。人們在施捨乞丐的時候,不會想到乞丐會主動提出幫他們做些什麼。面對突如其來的「好意」,他們通常都會拒絕。一來認為有什麼陰謀,二來覺得乞丐根本沒有能力幫忙。因此,女孩必須學懂如何讓人們放下戒心,樂於接受回禮。
 
「首先,要令到人地主動走過黎俾錢你。我地個樣要盡量污搲啲,令到人地覺得我地好可憐咁。」抓亂自己的鬍子和頭髮。
 
「點解要等人過黎,而唔係主動走過去問人呢 ?」長大了的女孩能用較長的句子發問。
 
「咁樣會嚇親人架,嚇到佢地無哂同情心。」回答之後再講解下一個步驟 :「等佢俾咗錢你之後,就同佢講你要幫佢一個忙。」
 
「點解要佢俾咗錢之後先話幫呢 ? 唔一開始就講 ?」大惑不解。
 
「咁樣都會嚇親人架,以為你有咩不軌企圖。如果佢俾錢你先,你就變咗欠佢啲野。只要你表現出你好想報恩嘅心情,佢地就會勉為其難俾你幫。雖然本身只係想施捨,但有收獲唔通唔要咩 ? 畢竟佢地已經付出咗。」
 
女孩皺著眉頭深思他的說話。
 
「如果你想成功機會大啲嘅話,可以估埋有咩幫到佢。」
 
「點估 ?」暫時擱置之前的問題。
 
「睇下對方係咩人,諗下佢日常生活當中會遇到咩困難。喺佢仲猶豫緊嘅時候就要提出黎。如果你估啱咗,佢就好大機會會俾你幫。因為佢會覺得你好似知佢諗乜咁。」
 
女孩十分苦惱地戳著自己的太陽穴。
 
「哈哈 ! 唔緊要,慢慢黎。平時睇多啲我點做,從中偷下師。」摸著女孩的頭說。
 
「唔…好啦。」敷衍虎虎
 
「你要俾心機學呀,我唔喺度嗰時就要靠你自己啦。」望著前方地面苦笑。
 
「唔喺度 ? 你要去邊呀 ?」一臉擔心。
 
「到時就知。不過未教哂啲野俾你識之前,我唔會走。」把女孩抱入懷裡。
 
女孩伏在流浪漢的胸膛上抽著鼻兒。「咁你唔好教我啦 !」
 
「傻豬黎 ! 人終有一日會離開呢個世界,如果我唔教你嘅話,我一切嘅野就會喺世界上消失。相反,你學哂我所有野,咁我嘅思想就會同你一齊。」
 
「唔理呀 ! 唔理呀 ! 我要虎虎永遠留喺度陪我玩 ! 」用一雙小小的拳頭揼著流浪漢的胸口。
 
「真係冇你收。」撫著女孩的背脊,待她哭到累,自然地入睡。到她醒來的時候,她就不再記起這件事。它已經被鎖在腦海中的一個抽屜裡,直到流浪漢離開之前,潛意識都不會給她開鎖的鑰匙。
 
女孩十歲的時候,流浪漢給她上最後一節課。上課地點在學校門口對面的長椅上。
 
「你知唔知自己喺邊度黎 ?」握著女孩的手問。
 
女孩想了想,搖頭表示不知道。
 
「係你爸爸、媽媽帶你黎呢個世界上。」
 
「爸爸 ? 媽媽 ?」沒有聽過這兩個詞語。
 
「呢邊拖住細路女嘅係爸爸,嗰邊拖住細路仔嘅係媽媽。」用食指輪流指示。
 
「咁…你係咪我爸爸 ? 你成日拖住我。」望了望緊握著的手。
 
「唔係,我只係虎虎。」搖搖頭。
 
「咁我爸爸媽媽喺邊 ?」緊張地問。
 
「我都唔知,你一出世,佢地就唔要你。」
 
女孩頓時眼泛淚光。「點解佢地唔要我 ?」
 
「可能因為你隻右眼睇唔到野。」不敢望著女孩,視線移到地上某點。
 
「睇唔到野就唔要我 ?」生氣地問。
 
「嗯…」不想承認這荒謬無情的事實。
 
撇了撇嘴,但又好像發現了些什麼,突然笑起上來。「唔緊要,有虎虎就夠。」
 
「真係 ?」有點自滿。
 
「嗯 !」大力地點頭。「唔要爸爸媽媽,佢地係衰人。」眼生怒火。
 
看到女孩有趣的樣子不禁苦笑。「係呀,不過唔係個個都係衰人黎嘅。」
 
虎虎爸爸媽媽係唔係衰人 ?」
 
「唔係,佢地係好人黎,好錫我。」嘴角滲出微笑。
 
「咁點解你唔搵佢地嘅 ?」
 
「佢地死哂啦,想搵都搵唔到。」
 
「死哂 ?」又一個新的生字。
 
「即係去咗一個好遠嘅地方,以後唔再返黎。」抬頭看著天空。
 
「點解唔帶埋你去 ?」天真地問。
 
「我唔想去住啊 !」被問題逗趣了。「同埋我仲有野未做。」
 
「有咩未做 ?」
 
「個天要我做嘅事。」以食指指著天空。
 
女孩順著他的手勢,也望著天空,但不知答案的意味。
 
「你都有你要做嘅事。」重新看著女孩。

「咁係咩 ?」女孩也看著他。
 
「等你大個啲就知。」展露從未有過的和藹笑容。
 
女孩蹙著眉頭,抱怨虎虎經常說些深奧難明的道理。
 
流浪漢站起來,帶女孩去吃晚飯。今晚就吃豐富一點吧,他想。因為這是他和女孩的最後一頓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