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之前更努力工作,因為個腦一得閒,就會不斷諗嘉欣唔再見我嘅原因。

嘉欣個名喺Whatsapp版面上面嘅位置越跌越低,好快就跌出第一版,但我不時摷返佢出嚟,睇下我地之前嘅對話,又睇下佢有冇在線。

佢嘅「上一次在線時間」停留喺我地最後一次通訊嗰日。我好擔心,唔知發生咗咩事。

行屍走肉嘅狀態維持咗兩個禮拜,直至一日,喺我查閱緊《政府部門常用詞彙中英對照表》嘅時候,電話震咗一下,我開嚟一睇,竟然係嘉欣嘅訊息。

「對唔住呀,咁耐冇搵你。我有啲唔舒服,一直留係屋企休息,唔方便見你。」嘉欣2:49PM。



我即刻回覆。

「冇乜嘢吖嘛?邊度唔舒服?😱」家俊2:49PM。

「係啲長期病。我都唔知點講。有機會見面再詳細講。」嘉欣2:51PM。

「Ok。」家俊2:51PM。「咁你而家有冇好返啲?方唔方便見面?我好掛住你!」家俊2:52PM。

「我而家都唔係咁想出嚟,遲啲啦。」嘉欣2:53PM。



「Ok,咁你多啲休息啦。」家俊2:54PM。「你悶唔悶呀?如果悶可以同我chat。」家俊2:54PM。

「咁會唔會阻住你做嘢?」嘉欣2:56PM。

「冇問題,我有一心二用嘅能力。😉」家俊2:56PM。

「👍」嘉欣2:57PM。「Btw,你今個星期日得唔得閒?我爸媽會去參加婚禮,你得閒可以嚟探我。」嘉欣2:59PM
      
「好呀!😃😃😃」家俊2:59PM。      





嘉欣叫我大約中午去到佢度。我十一點幾去到大圍站,再搭小巴去世界花園。

我用嘉欣畀我嘅密碼入去電梯大堂,然後搭𨋢上十一樓。

我企喺A單位前面撳鐘。開門嘅係一個菲傭,佢身形矮小,差唔多俾個鐵閘完全遮住。

入屋之後,我就見到嘉欣企喺離門口唔遠嘅鞋櫃前面。

嘉欣著住一套米白色鬆身長袖衫褲,直髮披肩。佢同我打招呼嘅時候淡淡然一笑,之後就木無表情。

我除鞋,然後著上菲傭遞畀我嘅拖鞋。

「你地傾下先,好快食得飯。」菲傭講完之後就返入廚房。



以香港嘅標準嚟講,嘉欣嘅屋企算係寛敞,裝修用咗近年好興嘅簡約風格,除咗灰色嘅梳化、黑色嘅鋼琴同淺木色嘅地板,所有嘢都係白色,傢俬嘅設計亦好簡單,絶無多餘細節。

嘉欣帶咗我去客廳,我地坐喺梳化上面傾偈。

「你個樣憔悴咗好多喎,係咪好唔舒服呀?。」我問。

「好咗好多㗎喇。先排我一日到黑都要瞓。呢幾日精神咗,做多咗好多嘢。」

「做啲乜?」

「執下嘢、 scan下相囉。」

「Scan相?」



「係呀,我諗住將以前用菲林影嗰啲相scan晒入電腦。其實呢樣嘢諗咗好耐㗎喇,個菲林掃描器都買咗成年,但呢幾日先開始做。」

「咩相呢㗎?」

「咪由細到大影嗰啲家庭相囉。Scan咗可以保存得耐啲。」嘉欣解釋。「你入嚟我房,我畀你睇下。」

嘉欣間房唔係好大,只係啱啱放得落單人床、衣櫃、書枱同一個窄身書架。粉牆、造舊木傢俬、藍底碎花床單、灰色條紋布簾……我覺得自己入咗一間樸實嘅鄉村小屋。

我見到書枱上面有一個好似紙巾盒咁大嘅膠盒,嘉欣話嗰個係菲林掃描器。書枱旁邊有一個一尺高尺半闊嘅膠箱,入面插滿菲林袋。

「嘩,偉大工程!」我驚嘆。

嘉欣示範點樣操作掃描器──佢打開一個好似間尺咁嘅形狀、上面有一排格仔框嘅扁盒,小心翼翼咁將一條菲林平放落去,冚埋個蓋,然後將個扁盒插入掃描器。當掃描器頂部嘅小熒幕出現一個彩色圖象,佢就撳一個圓掣將嗰格菲林掃描,然後再將扁盒推入些少,掃描下一格菲林。

正當我估算緊將膠箱入面嘅菲林全部掃描要用幾多時間,菲傭入嚟同我地講午餐已經準備好。



我同嘉欣由房行去飯廳。餐枱上面有一碟金針雲耳蒸雞、一碟炒菜芯,同兩碗白飯。

「好似好好食喎!」我話。

「係呀,Anna煮嘢唔錯㗎。」

嘉欣夾咗啲雞畀我。我細心品嚐。

「果然有酒樓嘅水準!」

「我地請Anna返嚟主要就係煮飯。以前我地一直都係出街食或者叫外賣,因為媽咪同我都唔識煮飯,但自從爹地有咗糖尿病之後,我地就唔想再食外面啲嘢,所以就請咗佢。」

食完飯之後, Anna清理枱上嘅碗碟,我同嘉欣就坐喺梳化上面傾偈。嘉欣嘅反應比食飯之前更慢,仲不停打喊露。



「係咪好攰呀?」我問。

「少少啦。可能飯氣攻心。」

「咁不如休息下啦。」

「咁又唔使。」講完又打咗個喊露。

我將嘉欣攬到身邊。佢個頭挨喺我心口上面,個口就嘗試繼續講嘢,東拉西扯,雜亂無章。

講講下,佢打咗個乞嚏。

「係咪凍呀?不如入房瞓一陣啦。」我提議。

「唔好,你一場嚟到。」

「唔緊要喎。你瞓一陣,精神啲再繼續同我傾偈啦。」

嘉欣最終都肯聽我講。佢瞓上床之後我幫佢冚被同拉埋啲窗簾。

嘉欣平瞓咗一陣,然後轉向窗嗰邊。見到佢嘅身體喺被下面緩慢而規律咁起伏,我就靜靜行出房。

嘉欣仲未講畀我聽佢有咩病,所以我個心仲係忐忑不安。我知道嘉欣唔係想隱瞞,只係比較慢熱,只要我同佢傾耐啲,佢自然會講。

我坐喺梳化上面玩《Kingdom Rush Origins》,過咗兩關之後,見到Anna攞住地拖同水桶喺廁所出嚟。

Anna見我一個人坐喺梳化上面就問:

「小姐瞓咗?」

「係呀。」

「佢平時瞓到一兩點先起身㗎,但今日好早就起身等你嚟,所以應該好攰。」

「哎呀,我只係想探下佢,冇諗過搞到佢咁攰。」

「呢幾日好咗啲㗎喇,先排佢由朝到晚都瞓喺床上面,食飯都唔出嚟。我將啲飯餸拎入去,太太就話唔好,怕佢就咁一直留喺床上面喎,但佢地叫極佢都唔出嚟,卒之都冇辦法,要拎入去畀佢食。幾日之後,佢終於肯出房,但都係坐喺梳化上面發吽哣,叫佢食飯佢冇反應,隔咗一陣先好似突然聽到我地講嘢咁,慢慢行去飯枱。」

「知唔知佢咩事?」

「應該係啲心裏面嘅病啦,先生太太話佢成日唔出聲,將啲嘢擺晒喺心入面,都唔知佢諗緊咩。」

Anna講講下坐咗喺梳化上面。我望清楚佢個樣,發覺佢五官嘅位置同比例都恰到好處,但黝黑嘅皮膚上面有好多暗瘡,亦有皺紋。

Anna喺褲袋攞個手機出嚟,撳咗幾下,然後遞到我面前。我見到屏幕上面有一個十七、八歲,笑到將一排潔白嘅牙齒露晒出嚟嘅少男。

「我個仔。啱啱入咗大學。」佢好自豪咁講。

「又靚仔又叻仔!」我豎起手指公。

跟住佢畀我睇佢個仔由細到大嘅相。

「我喺佢三歲嗰時就嚟咗香港做嘢。」佢回憶。「我都唔想㗎,不過冇辦法啦,我同老公離咗婚,要搵錢,唯有將佢交畀阿爸阿媽照顧。嚟到香港,咁啱老闆又有個仔,又係三歲,我每晚揞佢瞓嗰陣都會好掛住個仔,有時仲會喊咗出嚟。少爺仔就叫我唔好唔開心,又攬住我,又鍚我。我地感情好好。到佢十幾歲唔使我照顧嘅時候,老闆就叫我走。」

Anna跟住講佢之後嗰個老闆點樣無良。當講到個老闆半夜三點叫佢起身燙衫嘅時候,我地聽到有啲聲喺嘉欣間房傳出嚟。

入到房,我見到嘉欣擘大雙眼,但似乎仲未醒。佢定晒神咁望住我,令我覺得自己正喺佢個夢入面同佢相遇。

我走埋去,坐喺床邊,佢就一路望住我,一路將右手伸向我。當纖長嘅手指掂到我個下爬,佢就合埋雙眼,好似用心感受緊我啲鬚根嘅硬度同鬚根喺皮膚上面產生嘅觸感。佢摸咗成分鐘先放抵手,跟住擘大眼對我微笑。

我鍚咗佢額頭一啖。

「今朝唔記得剃鬚。」我話。

「我鐘意呢種感覺。」

「咁我以後見你都唔剃鬚。」

佢又笑咗一笑。

「細個嗰時,我好鍾意摸爹地啲鬚根。」嘉欣望住天花板,好似天花板上面播放緊回憶中嘅片段。「嗰時爹地媽咪都要做嘢,將我擺喺留下個姨姨嗰度,但冇幾耐個姨姨移民,於是就將我交畀大伯娘湊。大伯娘住得好遠,佢地星期六先會接我返屋企。返到屋企,媽咪會幫我沖涼,爹地會坐喺我床邊講故事,我就好似頭先咁摸佢啲鬚根。到咗星期日晚,佢地又送返我去大伯娘度……」

「……大伯娘有兩個女,一個大我五年,一個大我三年,佢地唔同我玩,仲成日整蠱我。佢地將我最鍾意嘅公仔收埋然後叫我去搵。我搵咗好耐都搵唔到,一日之後,佢地先話擺咗個公仔落垃圾桶。我打開垃圾桶係咁摷,但都係搵唔到,佢地就喺旁邊大笑,話個公仔已經去咗堆填區。我覺得好似冇咗個親人咁,好傷心,晚晚以淚洗面。佢地又成日推我去窗邊,話要掟我落街。佢地一個抱住我,一個用力將我個頭推出窗外面,我由廿幾樓望落去,覺得好驚,於是咪埋眼,但咩都睇唔到仲驚……」

「……有次媽咪嚟接我嗰時無意中見到佢地推我落地,於是辭職,自己湊返我,但冇幾耐之後又出返去做嘢。爹地份糧本來夠養我地一家三口,但佢地買咗太古城,媽咪要做埋嘢先夠錢供。佢地搵唔到其他人湊我,又送返我去大伯娘度。每次同佢地講拜拜,我都會摸爹地啲鬚根,嗰種拮拮地嘅感覺令我覺得實在一啲。見唔到佢地嘅時候,我將自己韞喺自己嘅世界入面,無論外面發生咩事,只要喺自己嘅世界入面,我就覺得安全……」

「……我無怪爹地媽咪,我知道佢地好鍚我,我知道我好幸福,人人都覺得我好幸福,如果唔係佢地努力搵錢,我點會食得好著得好,有得學琴,仲有咁多玩具玩?我而家點可以乜都唔做仲仍然有飯食有屋住?但你信我吖,我唔係想好似而家咁㗎,我想做嘢搵錢,養自己,養埋佢地,可惜我做唔到。我知道人人都唔鍾意返工但人人都咬緊牙關咁做,但我就係做唔到。唔知係我特別懶,定係我特別冇用。」

嘉欣從未試過喺我面前講咁多嘢,或者佢喺呢間昏暗嘅房間入面先可以放鬆落嚟,或者佢瞓喺自己張床上面先能夠舒舒服服咁盡訴心中情。佢一路講嘅時候,面上一路都冇表情,語調亦好平淡。我諗呢啲事佢已經諗過好多次,再激唔起咩情緒,又或者,講到某啲位嘅時候佢個心流緊眼淚,只係我見唔到佢個心。

「其實我以前都做過幾份工。第一份係management trainee。開頭我好似其他人有上進心嘅fresh grad咁,肯學肯做,任勞任怨,但過咗一兩年,我開始覺得好攰,由肉體到靈魂都好攰,而最大問題係,無論幾攰,夜晚都瞓唔著。然後,我覺得自己嘅工作表現好差,冇做錯嘢我都覺得自己做錯嘢,如果真係做錯嘢,就覺得自己犯咗彌天大罪……」

「……每日鬧鐘響嘅時候我都好痛苦,我唔想返公司,但我係個有責任感嘅人,所以都逼自己返去。有時做做下嘢我會衝入廁所,匿埋喺廁格度喊。我好憎間公司,好憎自己做緊嘅嘢,更加憎我自己。我諗過自殺,但又怕痛。我聽講燒炭冇咁辛苦,但間屋會變成凶宅,樓價起碼跌三成……」

「……有一日,我真係起唔到身,我覺得個身好似綁咗幾百個鉛球,好重,重到郁唔到。我攤喺床上面幾日,爹地媽咪問我咩事,我講唔出。後來佢地帶我去睇醫生,醫生話係情緒病,開咗啲藥畀我。我辭職休養,大半年之後,情況就穩定落嚟,我覺得自己嘅狀態比任何時候都要好,甚至唔覺得自己病過。我搵咗份新工,過返正常生活,但維持咗唔夠兩年,就舊病覆發,又要再食藥……」

「……後來我轉做鋼琴老師,以為壓力會細啲,但情況都係一樣。起初我覺得自己教得幾好,但教教下就覺得自己誤人子弟。每次諗起個琴房,或者諗起啲學生,心裏面就會有一種極度厭惡嘅感覺。我覺得自己好失敗,唔知點解細個俾人欺凌嗰時冇病發,反而大個咗先變成咁。可能細個成績好,琴彈得好,成功感撑起我成個人。出嚟做嘢之後,我冇咗成功感,連唯一嘅支柱都冇埋。」

嘉欣講到呢度停咗落嚟。

我仲消化緊佢講嘅嘢,唔知應該點樣回應。

「你拉我起身吖。」嘉欣伸直雙手。

我捉住佢對手,慢慢拉起佢。



出到客廳,Anna問我夜晚會唔會留喺度食飯,我諗咗一諗,然後同嘉欣講:

「不如我地出去食。」

「一於咁話啦。」Anna即刻搭口。「小姐,你出去行下,順便俾我偷下懶啦。」

嘉欣微笑點頭。
 
嘉欣話出去之前要準備下,我唔知要準備啲咩,淨係見佢一時走入廁所,一時走入睡房,來來回回,用咗成個鐘先準備好,而我認為佢同一個鐘之前嘅分別只係換上咗衞衣同牛仔褲。

我地慢慢行落斜路,再經斜坡上面嘅樓梯行去大圍鬧市。我地逛咗一陣,然後入咗一間舊式茶餐廳。

當伙記將嘉欣叫嘅肉餅飯同我叫嘅乾炒牛河擺上枱面,我地都嚇咗一跳。兩碟嘢都堆到山咁高,足夠三四個人食。嘉欣好努力咁食都食唔晒,我諗住幫佢食埋淨低嗰啲,但食完自己嗰碟就已經飽到上心口。

我地由原路折返,穿過鬧市,行上山坡,然後四周又再次變得寧靜。

「家俊。」嘉欣個口叫我個名,對眼就望住地下。「我而家嘅情況反反覆覆,可能暫時都唔可以同你再進一步。」

我沈默咗一陣,然後坦白咁講畀佢聽有關Vivian嘅事。

「你係咪覺得我好衰?」我問。

嘉欣拎頭。

「知道你都未準備好,我反而覺得輕鬆啲。」佢話。「我唔想你因為我嘅病而受苦。」

我喺心裏面話「我好想同你一齊」,但冇講出口,一來我覺得自己未有資格講,二來我唔知自己有冇能力令佢開心。

送咗嘉欣返屋企之後,我又行落斜路。

我後悔我冇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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