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天亮前的祝福
 
 
屏幕上顯示著陸傾兒。
 
坐在長椅,我按下接聽,把手機放上耳邊。
 
「喂?」我率先說。
 
「孫正直?」隔著電話的女聲,是傾姐的聲音,「我幾驚你又唔聽電話。」


 
「吓,點會呢。」我說,然後問,「係呢,你同屋企人傾成點?」
 
「你想知?想知既話,答左我一條問題先。」她的聲音很悅耳。
 
「咩問題啊?」我故作不耐煩。
 
「有冇掛住我?」她問。
 
聽了這問題,我閉上了眼,深深呼吸一口氣。


 
「唔係難答成咁啊?冇咪冇囉,我知格。」她不滿。
 
「喂?喂?有冇人?」她再問。
 
「有。」我答,「成個腦都係諗住你。」
 
「真既?」她高興地問。
 
「真。」我睜了半眼,「絕對真。」


 
「咁好啦!我話比你知啦,頭先同屋企人真係傾左好耐。爸爸一直都唔肯接受我既意見,但好彩媽咪肯幫我,我地兩母女一人一句夾擊爸爸,最後終於都說服到佢。」
 
「佢話『咁暫時唔洗再去蔣家啦,暫時,係暫時架咋!』咁。」她覆述。
 
在海風的吹襲下,我露出了溫暖的微笑。
 
「咁真係恭喜晒喎!依加一天都光晒啦。」我恭喜她。
 
「係啊,佢仲比我參加英國文化交流團添,我終於可以出國睇下外面既世界喇!」她興奮地說。
 
「雙喜臨門?正啦你。」我調戲她說。
 
「話時話,你依加係邊,好似好嘈咁既?」她忽然問。
 


「冇,我啱啱食完飯,飽得滯,所以周圍散步之嘛。」我淚了眼,情緒一來,忍不住哽咽,「好快……好快我就返去架喇,唔洗擔心。」
 
隨即拿開了電話,怕被她聲到自己的一聲抽鼻。
 
「邊個擔心你啫?自作多情。」傾姐不屑。
 
再深呼吸一口氣。
 
「係囉,你傾姐黎加嘛,點會隨便擔心人呢,係我諗多左。」我回復正常的聲線說。
 
「咁你快啲返啦,我要去沖涼先喇。」她準備掛線,「仲有啊,琴晚搞到三點半先瞓,我今晚要早啲瞓先得啊,唔係既話黑眼圈就會勁大架喇。」
 
「瞓覺可唔可以再打比我?」我問。
 
「Um……睇下記唔記得啦,拜拜。」她說。


 
「哦,拜拜。」我說。
 
——通話結束。
 
眼前是海浪和大石堆,我把手機放下,放在長椅上。
 
陸傾兒,你果然可以成功說服家人,實在是太好了。
 
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
 
雖然用的不是神的方法,有可能令她對我產生依賴,但是她可以的,很快就會適應沒有我的日子。
 
眼淚流了下來,很快就被我抹走。
 


10時20分,我仍然坐在長椅,坐在手機的旁邊。
 
我拿起手機,重溫她上午發給我的訊息。
 
「早晨啊」「唔洗客氣」「關我咩事」「係邊」「我比三秒你出黎」「如果唔係死梗」「你死梗喇」「衰人!」
 
姆指按按按,發出——
 
「做緊咩?」
 
「有啲掛住你」我再發出。
 
「真定假啊?我啱啱吹完頭」她文字回覆。
 
「敷埋塊mask就瞓」她再回覆。


 
二十分鐘過去,時間已經是10點40分了。
 
「震震震……」手機再次震動,屏幕顯示陸傾兒。
 
這個應該就是最後的一通電話了吧。
 
我應該要好好地道別的,來吧!
 
「喂?」我接聽,放上耳邊。
 
「孫正直。」她的聲線很睏倦,「你到底係唔係真係鐘意我架?你講既掛住我,到底係唔係真話?」
 
「定只係講下笑?」她問。
 
我要道別,無論要斷絕關係,還是坦白說清楚,都就是現在了!
 
「我……」我張了口,卻說不出來。
 
「我……咩?」她問,又驚訝地說,「你夠膽就話只係講下笑丫,睇下我殺唔殺左你?」
 
我笑了,真的太可愛。
 
「唔係講笑。」我柔情地說,「我真係掛住你。」
 
「咁……有幾掛?係咪好想見到我?」她甜絲絲地問。
 
「嗯。」我答。
 
「咁你講幾句哄我開心既說話丫。」她要求,「聽完,我就知你係唔係真心。」
 
海風一陣吹過,呼嘯呼嘯。
 
「咪住先,點解你好似仲係街既?」她醒了一醒。
 
「我落KO便利店買少少野啫。」我再次隱瞞,「然後諗起前日係便利店門口撞到你,諗下諗下就唔記得左走。」
 
「係呢……你依加可唔可以落黎?」我大膽提出。
 
「落黎做咩?我已經上左床喇喎。」她問。
 
「你想聽我講哄你開心既說話,咁你落黎啦,我幾多都講比你聽。」我說。
 
安靜了數秒。
 
「唔得都唔緊要架,咁你瞓啦。」我連忙說,不會逼她。
 
「我要聽!」她說,「你等我,我依加落黎。」
 
——再次結束通話。
 
手把手機掩在胸前,緊緊握住。
 
手機實在是一件偉大的發明,雖然平日不是很喜歡它。大家在玩手機遊戲的時候,我覺得「大家」都缺乏了交流,坐在旁邊的人關係卻很疏離。
 
但是「一對一」的時候,卻可以把遠方的人,拉到自己的身旁;卻可以把自己的思念,隔空傳達。
 
出發!
 
我起身前往KO便利店等待。
 
一會兒,該說什麼好呢?她會想聽什麼話?什麼話能夠哄她開心?逗她笑?
 
孫正直,動動腦筋。
 
幸福的時候,就別想悲傷的事。
 
在KO便利店門口,我臨風抬頭看著KO招牌,把手插在深藍長褸中。
 
樹影搖動,風呼呼。
 
「你望住個招牌做咩?」一把女聲從身後傳來。
 
轉身,插著袋,望向她——
 
卡其色大褸如同初次在這裡的遇見。
 
米黃淺啡間條頸巾包住了她頸的溫度。
 
頸巾上,是氣質非凡的一張少女的臉。
 
「你咁……望住我想點?」她有點怕。
 
腳步起行——
 
我踏出一步、兩步、三步……
 
勇氣,請借我用一次。
 
「你又有啲咩不軌企圖?」她雙手護前。
 
她怕得半閉上眼。
 
我的鼻尖掠滑她的臉龐,差點碰到她的耳朵。
 
——雙手已把她擁入懷中。
 
「今晚,唔錫你一啖,我唔會比你返去。」我溫柔地說。
 
「你唔係話……發展得太快架咩?」她嬌俏地問。
 
「我唔理咁多喇。」鼻尖從她耳朵撒回,準備碰她的鼻側。
 
在嘴唇即將碰到她的嘴唇之際——
 
她用手按住了我的嘴。
 
「唔准啊。」她面紅地拒絕。
 
「點解?」我也害羞,退了半步。
 
「門口……好多人望住。」她側臉說。
 
於是,我們換了一個地點。
 
回到海邊的街燈,我和傾姐坐在長椅上,男左女右安份地坐著。
 
傾姐乾咳兩聲,雙手抓著睡褲。
 
「冇……人喇。」我緊繃地說,抓著褲子。
 
「嗯。」她抓得更緊。
 
粉嫩的嘴兒。
 
準備就緒。
 
街燈照著地面,兩個人的影子,慢慢地合而為一。
 
Kiss過後,傾姐站了起來。
 
「好啦,我真係要返去瞓喇。」她面紅說,手背掩著嘴巴。
 
「我送你!」我豪邁地抓住她另一隻手。
 
有些時候,男人不需要一一徵求意見。
 
什麼都問,就太沒情調了。
 
就這樣,我成功把陸傾兒送回樓下。
 
「拜拜。」傾姐揮手說。
 
好喜歡你,我好喜歡你,但是,再見了。
 
「拜拜。」我微笑揮手。
 
目睹她進入大堂,才黯然轉身離去。
 
神明丁,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淚一滴落下,再被我抹走。
 
除了沒有好好道別。
 
自虐地,我再次回到海邊的長椅,為離開這個世界,而開始編一個謊言。
 
一個我要轉回舊校的謊言。
 
亮起手機屏幕,我要打一段字發給大家,再打幾段字,分別發給李可兒、歐陽派和鄭家明,這些與我有過交集的人。
 
「由於老豆老母覺得我冇錯,又覺得間學校太過分,最後決定我幫轉返去上一間學校度讀。」
 
「而舊校已經收返我,仲好歡迎我返去讀添。」
 
「所以,再見喇,好開心可以同你地做到同學。」
 
我儲存,再開新文件。
 
「李可兒,記住唔好隨便比底褲人地睇,除左自己鐘意既人之外。雖然有啲唔好意思,其實我真係有諗過哄你上床,只係我始終都做唔出。係學校,每朝你都同我講早晨,你係唯一同我講早晨既人,好多謝你。亦好多謝你請我食魚蛋燒賣,哩間學校既魚蛋燒賣好好食,你真係一個大好人,有緣再見。」
 
「歐陽派,你屋企人旨意你讀到書,你就唔好成日掛住媾女喇。雖然讀好書都唔代表搵到錢,但都努力下啦。至於吸煙,真係唔型囉。真正既型,係心態,係鬥志。你唔好以為哩啲『內在』既野冇眼睇,其實好覺眼。」
 
「鄭家明,鐘意隔離班既女同學,就去追人啦,唔好錯過左先黎後悔啊。人生真係唔怕做錯事,最怕係後悔當日冇做到。曾經我都暗戀過一個女同學,就係因為有機會既時候冇好好表白,結果後悔左好多年。直至今日,先有新既記憶將舊事覆蓋。所以,你唔好學我啊,要好好把握機會。」
 
放下手機。
 
星星移動著,移動得很快,把時間移到了3點。
 
剩下的時間,我都用來思考,該怎樣去跟傾姐解釋。
 
思考了很久。
 
最後,我選擇了錄音。
 
「陸傾兒,我好鐘意你,真係好鐘意。但係我唔能夠留係你身邊,因為我根本唔係哩個世界既人。你可能覺得我係為失蹤而辯謢,其實唔係。」
 
「今日你係小巴問我係唔係神派黎幫你既人,我其實嚇左一嚇,因為我真係神派黎既人,目的係為左幫你實現脫離現有生活既願望。」
 
「而係今日,你已經成功做到,你真係超叻女,超級抵錫。」
 
「可以既話,我真係好想每日都錫你一次。你既嘴唇,係世界上我最想錫既嘴唇,你既笑容係最靚既笑容。你瞓覺之前嗰把好攰既聲,真係迷死人,我真係唔捨得比其他男人聽到。」
 
「但係……」我淚已崩。
 
抽泣,嗚……
 
「對唔住。」淚滴滴下。
 
「我就快消失喇。」
 
「記唔記得你畫嗰幅畫,一個女仔坐係長櫈嗰幅。今日之後我會成為你見唔到,但一直坐係長櫈上面既人。」
 
「所以你唔再孤獨架喇。」
 
我緊緊地掩著眼睛,「陸傾兒……」
 
淚水不停崩下來,嗆住我的呼吸。
 
「我真係冇呃你,我真係好掛住你,唔止今日,之後一定都會。除左頭先我呃你話食飽飯散步、去便利店買野,而其實一直都坐係長櫈之外,我冇講過大話,我真係……好鐘意你架。」
 
說完之後,我停止了錄音。
 
按著屏幕,把一段段的文字發送之後,我把錄音也發送了。
 
身體軟攤在長椅上。
 
感覺很累,很累,身體只剩下一副空殼。
 
時間已經5點半了。
 
我的腦袋早已沒有以前的回憶,有的只是跟傾姐的回憶。
 
「孫正直?」隔著電話的女聲,是傾姐的聲音,「我幾驚你又唔聽電話。」
 
「吓,點會呢。」我說,然後問,「係呢,你同屋企人傾成點?」
 
「你想知?想知既話,答左我一條問題先。」她的聲音很悅耳。
 
「咩問題啊?」我故作不耐煩。
 
「有冇掛住我?」她問。
 
我靜靜地哭著,沒有再理手機。
 
六點鐘,我就會從長椅上消失。
 
那時候,天還沒亮,街燈還沒熄滅,只是有人消失了。
 
我閉上眼睛,作好回去孤島的心理準備。
 
下一次再見到人,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回去之後,毒打神明丁一頓以泄心頭之恨是必然的事。
 
這些都很容易作好準備,只是……只是……
 
這次我跟17歲的時候不同,我已經做了所有的事,已經……
 
沒有遺憾了吧。
 
突然,電話震震震動,是陸傾兒!
 
「喂?」我馬上接聽。
 
「你可以留到幾時?」她淚聲問。
 
「六點。」我說。
 
「依加係邊?」她大聲急問。
 
「海邊長櫈。」我說。
 
「等我!」她掛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