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閒走到大街上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之時。
 
他一抬頭就看見尋梅客棧的招牌,四個用金漆寫成的大字在燈火下閃閃生輝。
 
梅花的時節未至,但此間已有花意。
 
尋梅客棧的裝潢不算特別豪華,沒有雕欄玉砌;
 
也不算特別的大,只有三層樓高。
 




但在這種偏僻的小鎮,已經算得上是金玉良窩,也只有身家不薄的貴客才住得起尋梅客棧。
 
客棧的管事姓何,每天這個時候是他最清閒的時候,因為下午的生意已完結,而晚上的客人則還沒到。
 
這時候他總會拿一壺酒,一把花生米,坐在門旁一張椅子上,呷一口酒,喫一口花生。
 
他酒喝得很慢,因為這是他一天辛勞下來的獎賞,得細細品嚐。
 
這天他酒還沒喝到一半,便看見了林閒走到了他面前。
 




「稀客啊稀客。」何管事放下到嘴邊的花生,朝林閒道:「你來幹什麼?茶葉用光了嗎?」
 
林閒很少到鎮上來,通常只有在家中茶葉用光的時候才會來,以林閒的家境實在沒多餘的錢應付鎮上的其他消費。
 
「住宿。」林閒道,他的眼睛沒有望向何管事,而是一直抬頭打量著那金漆的招牌。
 
何管事差點噎住,林閒連維持自已的生活也成問題,今天竟異想天開來到這方圓十里最奢侈的客棧投宿。
 
「我雖然老了,但耳朵應該沒問題,你是說你要來我們這投宿?」何管事瞪大雙目望住林閒。
 




林閒不回答,只是點頭。
 
何管事以輕蔑的語氣道「你知道我們這裡一晚住宿最少要多少嗎?要一兩四分銀子!」
 
林閒道:「我不要住最普通的房間,給我最貴的風雲閣。」
 
何管事不止噎住了,幾乎嚇得從椅子上摔下來。
 
何管事好不容易才坐穩,緩緩道:「你知道風雲閣是專門給達官貴人住的嗎?不算其他開支,光是住宿費一晚就要五兩銀子,你有嗎?」
 
林閒道:「有。」
 
他伸手入袖,以食指和中指抽出了一張銀票,抬頭寫著一百銀兩,是大元錢莊發的銀票,大元錢莊的信譽在行內首屈一指,發出的銀票保證能十足的兌現。
 
林閒慢慢道:「我先支付五天的使費,如果有剩就當小費。」




 
何管事的臉驚訝得像看到鬼,眾所周知林閒是個窮光蛋,但今天竟然一出手就一百兩銀子。
 
林閒見何管事遲遲沒反應,不禁狐疑道:「不夠麼?」
 
何管事一邊收下銀票一邊吞吞吐吐地說:「夠了…夠了…那…那麼…五天後呢?」
 
林閒跨過大門的門檻,冷然道:「五天後要是我還沒死再說。」
 
何管事這時才醒過來,跟在林閒身後走進大廳,換上客氣的語氣道:「客官稍候,我現在叫人去把風雲閣打理一下,客官先在此休息一下,用過晚膳才上樓。」
 
林閒隨意選了一個位置坐下,雙目望向窗外,窗外暮色漸濃,一輪秋月正要昇起。
 
何管事道:「客官想吃什麼小菜?貴店的高大廚最拿手的是紅燒牛肉和糖醋魚,素菜也相當的不俗,還有要來點酒嗎?我們的竹葉青風味極佳,每個客人嚐過也姆指直豎。」
 




林閒道:「小菜隨便來幾碟,酒就不必了。」
 
何管事道:「我知道客官喜歡茶,本店的龍井和大紅袍都是京城來的上等佳品,要來一壺嗎?」
 
林閒搖頭,道:「晚間不喝茶,給我一壺清水。」
 
風雲閣的確值五兩銀子一晚的價錢,房間裡所有的傢俱都是以上等木材製成,擺放在正中央的那張精美圓桌,更是京城李匠人的巧手之作。
 
牆壁中央開了一扇巨型的圓窗,上面雕刻了雅緻的花紋,窗外有湖,湖中有月。
 
窗旁還放了一瓶鳳仙花,花剛剛才開,香氣不濃不淡,正是合宜。
 
床舖已換上洗得發白的床單,枕頭也很軟。
 
但林閒還沒睡,他向來不是早睡的人。




 
林閒一個人坐在窗前,喝一口清水,望一眼皎月,彷彿他正在以最上乘的佳餚來佐最甜美的好酒。
 
他連清水也像品酒般仔細品嚐,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每樣東西都得來不易?
 
有多少個孤獨的晚上,他也是如此的倚窗閣賞明月,一個人回憶舊日的往事?
 
如果仔細地看進他的雙瞳,也許會看見一個衣袖摺摺的倩影,正在乘風歸去,回歸那月牙白的柔光之中。
 
此時有人從門外經過,傳來一陣腳步聲。
 
林閒忽然開口道:「是何管事嗎?」
 
孤獨的人,看見有人就想喚來作伴。
 




門外的腳步聲馬上止住,一道人影映在木門的門紙上。
 
門外傳來何管事的聲音道:「客官這麼晚還沒休息麼?有事找小人嗎?」
 
林閒嘴角一揚道:「何管事請進,在下請你喝酒。」
 
木門呀一聲打開,何管事走進來後再回頭把門關上。
 
林閒道:「請坐。」
 
何管事馬上坐在林閒的對面,兩人中間隔著那李匠人的桌子,桌上有酒。
 
林閒道:「請便。」
 
何管事也不客氣,直接拿了個杯子替自己倒了一杯酒。
 
何管事道:「客官不喝嗎?」
 
林閒道:「在下只喝茶,不喝酒,酒不單傷身,還是傷心物。」
 
何管事把拿到嘴邊的酒杯放下道:「那我一個人喝酒多沒趣。」
 
林閒道:「不喝也行,我們可以聊幾句。」
 
何管事笑道:「正好,小人也想問問林官人為什麼有家不歸,要來此處借宿?」
 
林閒道:「我的家今天失火。」
 
何管事動容道:「失火?那有找人救火嗎?」
 
林閒道:「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家有點礙眼,燒了正好。」
 
事實上,是林閒放火把自己的屋子給燒了,這是他能想到,處理五條屍首及消滅一切證據的最好方法,他不希望有人再來找他麻煩。
 
何管事直盯著林閒,表情奇怪得像在聽一個瘋子說話。
 
何管事話題一轉道:「那官人這幾天到哪裡發財了?如果有好路數,可否告訴小人,讓小人也發個小財過冬。」
 
林閒望向遠方,默然半載。
 
他身上還有四張一百兩銀票,全部都是從天鳶子和歡樂雙寶身上找到的,林閒雖然不是那種把死人的東西佔為已有的無恥之徒,但他總認為像天鳶子和歡樂雙寶這種不義之徒是例外。
 
林閒道:「錢這玩意妙得很,你最需要的時候總是沒有,但它卻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從天上掉下來。」
 
何管事認為林閒大既是瘋了,於是他已經想離去。
 
何管事道:「客官還有什麼吩咐?沒有的話我就先退下了。」
 
林閒道:「有,我在這裡住的日子,飯菜隨隨便便就行了,但不必送早飯。午時前別來打擾,午飯在午時後送來,午飯一定要有茶,龍井還是大紅袍皆可,但一定要熱和不能泡老了,有需要的時候我自然會喚人。」
 
四天轉眼就過去,尋梅客棧生意不太好,也不算壞,畢竟天氣漸寒,旅人也愈來愈少。
 
林閒本來不是有名的人,認識他的人只知道他是個窮光蛋,但他竟然入住了一晚五兩銀子的風雲閣,在眾人各口輾轉流傳後,林閒漸漸成為鎮上一些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但林閒極少露面,他大部分時間都躲在風雲閣裡,門閉得緊緊。
 
除了午時固定有人送飯之外,風雲閣的門很少打開,只有到了晚上,林閒才會在大廳裡露面,用過晚飯後才回去。
 
這四天內,沒有人看過他踏出過客棧半步。
 
到了第五天,何管事循例把午飯和一壺剛泡好的龍井茶送到風雲閣,卻發現林閒竟然不在。
 
房間整齊得像是林閒初到時的樣子,床單摺好放平在床上,椅子每一張都整齊地擺放在原位,就只有林閒不見了蹤影。
 
何管事這時候看到李匠人的桌上擺放了一張紙和一張一百兩銀票。
 
紙上只寫下短短一句:「再見,這一百兩給你過冬。」署名是林閒。
 
於是,林閒忽然入住風雲閣,帶給眾人一陣驚奇之後,就突然消失在這世間上。
 
他去了哪裡?沒人知道。
 
一開始還有人談論到底林閒去了哪裡,不消數天,關於他的談論就如他的人般隱沒在秋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