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宜決鬥,忌飲宴。
 
望江樓臨江而建,樓高五層,裝潢雖然不是金碧輝煌,但卻是經過一番悉心設計,每一條柱子,每一道欄杆,都流露著古色古香的味道。
 
望江樓的五樓,是專為了大豪客而設,外面賣一兩四分銀子的鮑汁煮魚肚,在這裡就要賣三兩銀子。這是因為五樓的裝潢特別精巧,而且坐擁大片的江景,能看著滾滾的江河用膳,確是人生一大快事,故不少富豪都是望江樓五樓的常客。
 
望江樓今天來了一位貴客,他不單身財萬貫,而且在江湖之中極有名望。這位貴客就是人稱瀟湘劍客的柳雲玉,柳雲玉已經四十有五,但他依然一如剛出道時壯健,全身上下無一分贅肉,這全是他多年來不敢鬆懈地鍛鍊的結果。
 
他的指甲永遠修得很整齊,這是身為一位劍客必須要做,這樣才能緊緊的抓緊劍柄。他的腰總是挺得筆直,手也蒼勁有力,從外表看來幾乎找不到歲月在他身上留下過痕跡,除了他的雙眼,他的眼已不如年輕時的明亮,已略有老態。
 




秋天是賞菊的時節,亦是吃蟹的時節,因為蟹到了秋天便是最肥美的時候。
 
柳雲玉雖然從沒放下過練劍,但他亦是很懂享受的人,他今天便相約了好友來到望江樓,在江上賞菊,喝酒吃蟹。
 
柳雲玉甫坐下,就有四人把酒送上,除了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和波斯入口的葡萄酒。有酒當然還要有蟹,一籠剛蒸好的羔蟹上桌,每一隻蟹都肥美鮮甜,光是聞到那香氣已叫人垂涎。
 
像是柳雲玉這種身分尊貴的人,自然不用自己動手剝蟹,有兩位侍女替他用銀錘敲開蟹殼,然後用勺子挑出蟹肉,再放到碟子上讓他自行取食。
 
酒過數杯,柳雲玉已略有酒意,他看著無邊的江河,心中不禁湧起一陣豪氣。他的心思已回到十年前,隻身憑一把利劍掃平當時為禍的天剎魔教,那一戰何其驚心動魄,鬼神為之哭泣,天地也被驚動。
 




天剎魔教的教主和他激戰三百回合,最後被柳雲玉一劍洞穿咽喉,魔頭臨死前難以置信的眼神,柳雲玉至今仍歷歷在目。魔頭至死仍不敢相信,江湖中竟然有人的劍可以這麼快,這麼狠。
 
柳雲玉已有多年沒有出手,因為江湖中值得他拔劍的人已經寥若晨星。雖然如此,當年一戰已為他贏得了名譽及地位,世間用劍者何止千萬,也許柳雲玉的劍不是最快最狠,但單論名氣,沒有人會異議他的江湖地位名列三甲。
 
柳雲玉感到很滿意,一個人既有名又有利,而且有一手舉世無雙的劍法,他也會為自己感到滿意。
 
一朵殘菊隨風吹到了柳雲玉的面前,殘菊大部分的花瓣已散落,剩下的花枝殘缺不堪。
 
人的生命何嘗不像花,總有一天會被無情的歲月所吹散,除了半點餘芳外,什麼也不會留下。
 




柳雲玉把花枝撿起,抬頭就看見一位少年正在上樓。他的視線一下就落在那少年的雙眼,少年一雙眸子很亮,讓他想起年青時的自己。年青時的柳雲玉,雙目總是燃燒著火焰,內心充斥著鬥志,現在的他呢,眼中的火是不是已隨著年紀而息微?
 
那少年沒有躊躇,直接走向了柳雲玉,他走得不慢也不快,腳步放得很輕。他一直走到柳雲玉前面才停住,此時柳雲玉才能好好的打量他,那少年穿的是一件已經洗得發白的青布衣服,腳穿的是最普通的黑布鞋,腰間跨了一把劍,一把普通到不行的鐵劍,在鐵匠店隨便就能以半兩銀子買得到。
 
柳雲玉最留心的還是他的雙眼,這雙眼雖然很明亮,但如果看進眼瞳的深處,就會感受到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倦意,那不是肉體的疲倦,似是對人世間的倦怠。
 
那少年的鼻很挺、很直,使得他本來就不飽滿的雙頰更是瘦削。
 
柳雲玉最欣賞的人就是這種年青少俠,他微笑道:「請坐,我請你喝酒,現在這時候以酒下蟹,最是享受。」
 
那少年道:「我不喝酒,酒不單傷身,還是傷心物。」
 
柳雲玉道:「不喝酒也行,你想喝什麼?」
 
那少年道:「我不是來吃喝的。」




 
柳雲玉道:「那請問有何貴幹?難不成是來找我比劍?」他說完不禁哈哈大笑,他身後的好友也笑了,自從柳雲玉成名以來,敢來找他比劍的人很少,就算有,也已經死光了,死在他的快劍之下!
 
那少年靜默半載,接著淡然道:「為什麼我就不能來找你比劍?」他每一個字都故意放慢來說,好讓柳雲玉聽得一清二楚。
 
柳雲玉靜了,全場也靜了。
 
這少年,竟然就是林閒,那個被人稱為沒用廢人的人。他離開風雲閣後,長途跋涉走了兩個月,來到望江樓找柳雲玉,而且要與這位當世無雙的劍客比劍。
 
柳雲玉雖不知道林閒的身世,卻也相當的訝異,畢竟這些年來敢來挑戰他的人,都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劍客,全都身懷絕技,像是林閒這種不明來歷,並且這麼年輕的挑戰者,還是柳雲玉生平第一次碰到。
 
柳雲玉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林閒道:「不知道你是誰的話我就不會來。」
 




柳雲玉望了一眼林閒的劍道:「你師承何家?」
 
林閒道:「自成一家,何必有師。」
 
柳雲玉瞳孔微微放大,心想這少年要不是瘋了,就是自信過滿。
 
柳雲玉道:「你不怕死?」
 
林閒道:「怕死不會來。」
 
柳雲玉想了半載,嘆了口氣道:「你還是請回吧。」
 
林閒道:「回去哪裡?」
 
柳雲玉道:「你從哪裡來,就往哪裡去,回去你的家。」




 
林閒道:「我沒有家。」
 
柳雲玉又嘆了口氣道:「難道你今天真的要迫我殺你嗎?」
 
林閒道:「又或是我殺你,勝負未分,誰知生死。」
 
這時候,有人看不過拍桌高聲呼道:「你這臭小子從哪裡跑來的?堂堂瀟湘劍客也輪到你來挑戰嗎?柳大俠看得起你才以禮相待,不然早就叫你滾了!」
 
林閒面容淡然,似是沒有聽到似的。
 
不遠處的桌子又傳來有人叫道:「柳大俠只是不忍你大好的青春就此白費,你還是回去好好努力吧,何苦來送死呢?」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紛紛附和。
 
柳雲玉舉起手,在場的人馬上靜下來。柳雲玉道:「這樣吧,難得今天我有興致,就稍稍露一手給大家看吧。人來,把我的劍拿上來。」
 




柳雲玉語音剛落,就有四個穿著青緞華衣的中年人合力抬著一個華麗的長木盒到樓上來,看到這盒子,所有人都興奮不已地竊竊私語,大家都知道裡面當然是柳雲玉的劍,此劍已多年未露面,今日終於有幸一見。
 
木盒已在桌上打開,柳雲玉慢慢地把他那柄劍拿到手中,他的雙眼帶著愛惜的神情,此劍長四尺五寸,劍柄劍鍔和劍鞘都是以松木制成,雖不華麗,但卻如柳雲玉本人般沉穩樸實。
 
柳雲玉道:「那在下就獻醜了。」一聲龍吟,劍已出鞘,一片光華奪目的劍光映在牆壁、天花,甚至把在場所有人的臉都照得一片雪亮,的確是把難得的好劍,眾人不禁嘩然。
 
柳雲玉一手拍桌,把一整盤完隻的羔蟹震到了半空中。只見劍光抖動,猶如雪花飛舞,那盤羔蟹竟被他乾脆俐落地分開成蟹鉗歸蟹鉗,蟹腳歸蟹腳,蟹身歸蟹身。
 
柳雲玉低喝一聲,一劍刺出,把整隻明明已經被分開的羔蟹穿在劍上,兩隻蟹鉗在前,肥美的蟹身在中,其餘的蟹腳在後。
 
柳雲玉的劍尖離林閒只有不足半尺,但林閒聞風不動,難道他知道剛才一劍刺的是蟹又不是他?
 
柳雲玉道:「我的劍本來是凶器,但今天我希望化干戈為玉帛,所以用來為少俠分蟹,請!」
 
在場掌聲如雷,柳雲玉這一手何止漂亮,簡直已出神入化,要不是有極穩的手、極佳的眼力和極妙的劍法,又怎能把散落在空中的蟹件穿成一串?
 
柳雲玉不但露了一手,還展露出寬宏的氣度,盡顯一位名俠應有的風度,大家都知道只要柳雲玉的劍一出,林閒就是一名死人,但柳雲玉卻甘願把劍用來為他分蟹。柳雲玉把劍一收,那些蟹件通通都落到了林閒面前的玉盤上。
 
柳雲玉笑道:「如果少俠也能露這麼一手,我就跟你切磋,不然就請用膳吧。」
 
林閒道:「不能。」
 
柳雲玉眼角露出輕蔑的神色,正要回頭喚人來抹走劍上的湯汁。
 
此時,林閒冷冷道:「因為我的劍不是用來分蟹。」
 
柳雲玉回頭,緊瞅著林閒的臉,眼中似有火星冒出。
 
林閒的神色依舊從容,雙目淡然的轉向窗外的大江。
 
柳雲玉道:「你一定要我對你出手才肯擺休?」
 
林閒道:「對。」
 
柳雲玉道:「為什麼?」
 
林閒道:「因為你很有名。」
 
柳雲玉大聲道:「難道有名的人你都要挑戰?你是為了名聲而來嗎?」
 
林閒不回答,因為不回答也是一種回答。
 
柳雲玉道:「我不願望江樓沾上血氣,下樓去。」
 
林閒道:「請。」
 
兩個人下樓,但能活著回去的只有一人。
 
林閒下樓時腳步放得很慢,比他來的時候還要慢。
 
望江樓的客人全都望著他,以一種看死人的眼光看著他,因為大家都知道柳雲玉這座高山絕不是這種年青的小子能夠跨越,所以死的一定是林閒。
 
林閒終於走到了樓下,他的腳步放得更慢,彷彿身邊的空氣也因他已變得遲滯。
 
因為他知道,無論是生是死,也不必急的。
 
望江樓旁邊有樹,樹旁種滿了菊花,柳雲玉就站在那裡等他。柳雲玉的劍雖在鞘中,但那濃濃的劍氣是怎樣也藏不住。落葉蕭瑟,柳雲玉的表情也蕭索凜然。
 
柳雲玉道:「你現在回頭,我可以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他的話已有殺意。
 
林閒道:「不必,請。」
 
於是兩人閉上嘴巴,剩下秋風呼嘯。
 
過了片刻,柳雲玉道:「請出手。」
 
林閒並沒有望向柳雲玉,他望的是柳雲玉身後的那棵樹,樹上的葉大多都已被秋風吹倒,只剩下一片樹葉仍頑強地掛在枝頭。
 
林閒道:「拔你的劍。」
 
柳雲玉道:「你要先讓我出手?」
 
林閒仍然是那一句:「拔你的劍。」
 
柳雲玉已動怒,他的劍四尺五寸長,而林閒的劍只有四尺二寸,柳雲玉作為用劍的高手,對長度及距離的把握可謂絲毫不差,他亦知道兵器一寸長一寸強,他的兵器較長,一出手就有優勢。
 
除非,除非林閒能後發而先至,以速度突破這三寸的差距,否則柳雲玉可謂必勝無疑。
 
柳雲玉出道二十年,成名十年,還沒有人能在速度上佔到他一分的便宜。因此,從來沒人能夠先讓柳雲玉出手,一個也沒有!
 
柳雲玉的手已握在劍柄上,他仔細地觀察著林閒,每個和他交手的人,不論武功有多高強,面上少不免帶著一絲緊張或是害怕,但林閒沒有,他的表情始終如一,不帶半點情感,林閒的眼睛甚至沒有聚焦在柳雲玉的身上。
 
柳雲玉感到被輕視,成名已久的人,習慣了其他人對自己恭敬,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的輕視。
 
林閒忽然道:「還在等什麼?拔你的劍。」
 
柳雲玉怒火滿腔,他握劍的力道比平時重得多,關節已發白。他的殺意亦隨怒火而發,本來高手相爭,講求心定為一,最忌心亂,喜怒哀樂皆是導致心亂的情感,心一亂,劍就不純。
 
但柳雲玉卻把這些都忘了,這是因為他並沒有把林閒當作是與自己等同的高手。
 
柳雲玉還未出手,樹上最後的那片樹葉已被他的劍氣震落,緩緩的落到兩人的面前。
 
在樹葉飄到柳雲玉眼前的一刻,他終於拔劍,儘管視線被遮,但林閒的位置早已被他算得一清二楚,只要一出手,就能精準地洞穿林閒的左胸。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連柳雲玉本人也說不清。
 
在柳雲玉出手的一刻,林閒也出手了,兩人明明是同時出手,柳雲玉卻覺得是林閒早就洞悉他出手的時機,所以兩人雖是同時出手,他卻覺得林閒又比他早一點點出手,這種感覺實在奇妙得很,難以言語。
 
林閒的劍並不快,柳雲玉有信心能在他的劍觸及自己之前就刺穿他的胸口,但柳雲玉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動作更慢。當林閒的劍尖來到他的眼前,他才驚然發覺,不是林閒的動作慢,而是整個時間都變得很慢。
 
只會在臨死前,才會有這種時間變慢的感覺!
 
當林閒的劍刺穿柳雲玉的咽喉,他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意。
 
殺人者,終有一天亦會被殺。
 
鮮血濺出,即使是成名已久的劍客,倒下去時也和其他人沒兩樣。
 
柳雲玉仰天倒在花間裡的時候,他的劍還未完全離鞘,只拔出了一半。
 
血花點綴著嬌嫩的黃菊,繪畫出最蕭索的秋景。
 
望江樓上站滿了看決鬥的人們,現在全都默不作聲。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現實卻是真實無妄。林閒收劍回鞘,回頭走進了望江樓。
 
林閒道:「柳雲玉是個尊貴的人,死後亦不能隨便。」他一邊說一邊在望江樓的掌櫃前放下一百兩銀票,接著走出了望江樓。
 
有人叫道:「少俠留步!」林閒只好站住。
 
叫林閒留步的是柳雲玉其中一位朋友,他剛才跟柳雲玉坐在同一張桌子。那人道:「柳大俠的後事自然會有人妥善處理,不必掛心。只是少俠的劍將聞名於江湖,煩請留下大名。」
 
林閒一直等的就是這一句,但他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我叫林閒,武林的林,閒人的閒。」
 
林閒的背影漸遠,消失在秋意之中,把翻滾不已的江河留在了背後。大江後浪推前浪,前人留下來的地位,成就了後人的名譽。
 
江湖人最講求派頭,名銜自然是少不了。由於沒有人知道到底林閒師承何家、武功出自何處,只好直指他的家名,然後又在後面加上大少爺三個字,這樣在提起林閒的名字時就更有趣味。
 
從那天起,所有人都知道當今武林出了一位林家大少爺,他有一把快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