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黃昏。
 
林閒奔跑了一整天,因為他有滿腔的情感需要發泄,他的血已流盡,汗也流盡,可是淚呢?是不是也流盡?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來到這個無名的小鎮。
 
他已經又累又餓,但卻不願找一間館子吃飯,更不願找一間客棧休息。
 
這時候,他看到了一棵相思樹,相思樹下有酒家。
 




他想也不想便衝了進去。
 
酒店的老闆是個身材肥胖的中年人,面上長滿了鬍子,濃眉大眼,眼睛裡卻沒有半點醉意。
 
開酒店的人,卻往往是最清醒的人。
 
「給我酒,有多少給多少。」林閒把一張一百兩銀票放在櫃台上。
 
那老闆問:「那你要什麼酒?」
 




林閒啞然失笑道:「酒還有分種類麼?這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能把人喝醉的就是酒。」
 
那老闆眉頭一皺道:「難道你沒有喝過酒?」
 
林閒伏在櫃台上,痴痴的道:「我從來不喝酒,酒不單傷身,還是傷心物。」
 
只有在傷心的時候,你才會想喝酒。
 
酒入愁腸愁更愁,但苦愁的時候不喝酒,還能做什麼?
 




林閒又道:「什麼酒也沒關係,只要能把我喝醉就行了。」
 
那老闆道:「那我知道你該喝什麼酒了。」
 
林閒抬起頭,道:「什麼酒?」
 
那老闆道:「黃酒下白酒。」
 
林閒醉了,一個人在又累又餓的時候,還喝這麼多酒,即使他的肚子是鐵打的,恐怕也得醉。
 
林閒睜著一雙醉眼,痴痴的看著門外的相思樹。
 
相思樹不相思,林閒也不閒。
 
他在一個月內走遍大江南北,殺了許多人,他們曾經是武林中有名的人,現在全部都殞落了。




 
林閒不閒,他忙著殺人。
 
相思樹不相思,林閒卻相思。
 
他心裡在想,遠在天邊的她會不會知道他正在幹些什麼?
 
林閒只願她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了,也許會感到很內疚,他不願她有任何的痛苦,寧願把一切都留給自己承受。
 
陳紅要他去摘江湖中最大最亮的那顆星,那當然不是真的一顆星,而是一個人。
 
那個人的名字是,東郭星。
 
沒有人會置疑當今武林第一高手就是東郭星,他不旦出身名門,而且是個天才。
 




他七歲開始,就分別在武林中七大門派學藝,到了他十六歲的時候,已經把七大門派的所有絕學精通。
 
任何人要十年才能學會的武功,他三個月就熟習了。
 
像他這樣的人,就像東邊最亮的那顆星般奪目。
 
自杜無晦和楚輕煙死後,就只有他有勇氣和本事公開對抗紅鞋子。
 
所以,陳紅要他去殺東郭星。
 
林閒當然沒有把握,要是他再潛心苦修三年,也許還有一戰之力。
 
以他現在的實力,去了恐怕也是送死。
 
但他不去死,陳思情就只得死。




 
他沒有辦法,只好買醉逃避。
 
三更鑼鼓聲響起,子時已到。
 
雨,夜雨,忽然嘩啦嘩啦的下起來。
 
酒店的老闆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口,他這破落的店本來就沒有什麼人客,加上下雨,今晚恐怕不會有別的客人,所以他準備把門關起來。
 
正當他把門板搬來的時候,一條人影忽然閃了進來。
 
那人頭戴斗笠,身披厚重的簑衣,頭垂得低低,令人看不見他的面容。
 
那老闆道:「客人,你是來喝酒的?」
 




那人冷冷道:「不是,我是來找人的。」
 
那老闆回頭,店內除了他們之外就只剩下林閒一人,那人來找的當然就是林閒。
 
林閒伏在一張方桌上,睡得正沉,他已經太累了,也許會睡到明天早上。
 
那人抽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道:「他睡多久,我就把這裡包起來多久。」
 
那老闆接過銀票,心中暗自驚異今天的人客怎麼都特別大方。
 
那人脫下了濕漉漉的簑衣,露出底下一身黑衣以及壯健的身材,可是他始終不願把斗笠脫下來,似是不想被人看見他的面貌。
 
他坐到了林閒面前的椅子,居然真的耐心的等起來。
 
燈台裡的蠟燭已換過兩遍,現在燭也將殘。
 
林閒終於醒了,他醒來以後,對那個坐在他面前等了一整晚的人說了一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說話。
 
「如果你要殺我,請動手。」
 
那人面色微微一變,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林閒緩緩的睜開朦朧的雙眼道:「你的身上有殺氣。」
 
那人暗自一驚,頓時說不出話來。
 
林閒抬起頭,用手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道:「如果你要動手,請用劍從這裡刺進去,然後從另一邊穿出來。我的頭快痛死了,如果你願意這樣做,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那人目光一轉,他的腰間確是跨了一口劍,可是林閒是怎麼知道呢?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
 
林閒搖頭道:「不知道。」
 
那人道:「那你想知道麼?」
 
林閒繼續搖頭道:「不想。」
 
那人道訝異道:「你只想我殺你?」
 
林閒皺眉道:「你明明是來殺我,怎麼躊躇起來?」
 
那人面上盡是驚訝,這些年來他見盡了人們為了生存,什麼事也可以做得出,像林閒這種視生死為無物的人,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那老闆忽然插嘴道:「這年輕人醉了,醉得一塌糊塗。如果你要殺他,可不可以等到他醒來?」
 
林閒輕聲道:「我沒有醉……」他話還沒說完,就再次軟泥般攤倒在桌上。
 
那人望向那老闆道:「為什麼我要等?」
 
「就憑他是個痴情人。」那老闆轉身嘆息道:「要不是為了一個情字,像他這樣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怎會如此的折磨自己?」
 
那人聽了,雙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頭,道:「好,我等!」
 
這一等,又是三個時辰。
 
陽光穿過了窗戶,滿瀉在桌子上,林閒的雙目被陽光刺痛,醒了過來。
 
那人還在等,一身黑衣依舊整齊,腰依舊挺得筆直,一張臉依舊藏在斗笠之下。
 
林閒喃喃道:「這裡就是地獄麼?」
 
那人道:「不是,這裡還是人間。」
 
林閒雙手撐桌,站了起來道:「原來我還沒死……」
 
那人道:「你真的想死?」
 
林閒道:「人有時活著比死更痛苦。」
 
他搖搖欲墜的走到了櫃台旁,高聲道:「老闆,再給我來一點黃酒下白酒。」
 
那人道:「你才剛酒醒,現在又想喝?」
 
林閒正要回答,但忽然乾嘔起來,他已經一日一夜水米沒有進口,就算想吐也吐不出些什麼。
 
那人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林閒滑坐到地上,喃喃道:「你要走了?你不是來殺我的嗎?」
 
那人道:「我本來以為林家大少爺是個英雄豪傑,但現在我才知道,他跟街邊的流浪狗沒有什麼分別,我根本不屑去殺一條狗。」
 
林閒笑了,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頭也不回,道:「一條狗不配問人的名字。」
 
林閒面色一變,勉強的站了起來,雙腳卻在發抖。
 
「啪啦」的一聲,一張桌子竟被他用手劈成了兩半,但他的手掌在不斷流血。
 
「你說,一條狗能這樣做嗎?」林閒道。
 
那人回頭道:「好,我就告訴你,我叫程萬刀。」
 
林閒皺眉道:「我沒有聽過你的名字。」
 
程萬刀道:「沒聽過不要緊,但你一定知道東郭星這個人。」
 
林閒點頭道:「我知道。」
 
程萬刀道:「東郭星為了對抗紅鞋子,組成了一個叫晨星幫的組織,廣招天下有意對抗紅鞋子的義士。我們查出你最近在為紅鞋子做事,所以晨星幫派我來殺你。」
 
林閒忽然放聲大笑,原本他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現在已經完全放縱了自己,「沒想到堂堂林家大少爺,在晨星幫眼中卻是如此低賤,竟然派你這樣的人來對付我。依我看來,晨星幫也不過是一堆烏合之眾而已。」
 
程萬刀眼中有火在燒,「你認為我殺不了你?」
 
林閒道:「如果我是你,在昨晚已經一劍殺了我。像你這種猶豫不決的人,殺不了我。」
 
程萬刀走向了林閒道:「但是我現在還有機會。」
 
林閒道:「你的劍仍在,不妨試試。」
 
程萬刀緊盯著林閒,雙目射出冷酷的精光,右手慢慢的伸向了劍柄。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林閒忽然腳下一軟,面朝天的摔倒在地上。
 
林閒始終醉得太厲害了,加上他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任他的身體再強壯,能夠支撐到現在已經算是奇蹟。
 
如果他不是意氣用事,硬要逞強,而是稍微拖延一下時間讓身體恢復過來,那他還有一點的機會。可是現在,他已經死定了。
 
等到林閒回個神來的時候,程萬刀的劍尖已到了他的咽喉間。
 
程萬刀露出殘酷的笑容道:「你現在是不是還認為我殺不了你?」
 
林閒嘆息道:「你殺吧,我無話可說。」
 
程萬刀道:「你死前有沒有什麼最後的心願?」
 
林閒道:「即使有,你也幫不了我。」
 
程萬刀道:「你以為只有紅鞋子才是無所不能?我們晨星幫絕不比他們差。」
 
林閒道:「那你知不知道江漢山這個人?」
 
程萬刀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道:「知道,他是南方首富,也是紅鞋子的盟友,所以我們對他的調查並不淺。」
 
林閒道:「你能不能帶我去他的家宅?」
 
程萬刀眼中的異色更深,「這是什麼奇怪的心願?」
 
林閒閉目道:「我只問你能不能,如果不能,你就一劍刺下來吧。」
 
程萬刀沉吟半載,道:「好!我答應你。」
 
這答覆完全出乎了林閒的意料,他只能說一聲:「謝謝。」
 
長街被昨晚的大雨洗過,散發出清新的氣息,令人心曠神怡。
 
晨星幫的辦事能力的確不俗,當他們走到了街尾的時候,一輛馬車早已在守候。
 
程萬刀道:「上車。」
 
林閒道:「我始終想不透,既然你是來殺我,為什麼又要這樣對我?」
 
程萬刀道:「因為你是林家的大少爺!」
 
他頓了一頓後,接道:「我也知道,一個如此痴情的人,怎可能甘願為紅鞋子做事?此中恐怕有很多我們未知的細節……」
 
林閒只覺咽喉間被什麼哽住,只能再次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