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疾奔。
 
馬車出了城門,經過了種滿秧苗的村莊,越過了崎嶇的山路。
 
林閒卻完然不知,因為他睡著了。
 
馬車裡不旦有食物,而且有藥物。他在吃了一些乾糧,還有包紮完那再次滲血的傷口後,便昏昏的睡去了。
 
當他醒來的時候,馬車剛剛停下。
 




窗外已是黑夜,他也料不到自己竟然昏睡了一整天。
 
程萬刀打開了車門,他頭上的斗笠早已解下,露出一張保養得宜、血色紅潤的臉,一雙眼不大也不小,他看起來仍然很年青,但眼角已有些少皺紋。
 
程萬刀道:「你醒了?」
 
林閒點頭道:「我聞到一股香氣……看來我們已經到了。」
 
程萬刀狐疑道:「香氣?什麼香氣?」
 




林閒沒有回答,徑自扶著車門邊下了車。
 
淡淡的香氣,有點像杜鵑,又有點像玫瑰,不知是來自哪一朵花?
 
冷洌的晚風,吹得林閒心頭發涼,傷口彷彿又再次隱隱作痛。
 
大理石砌成的圍牆並不矮,放眼遠眺,牆後的小樓和屋簷依稀可見。
 
程萬刀從後趕上道:「要是走到大門前就太招人現眼,我不敢太張揚,只能送你到這裡……」
 




林閒舉起右手打斷了他,道:「我知道這裡就是江家大宅。」
 
語音剛落,便不見了林閒的身影,抬頭一看,他已經站在牆頭上。
 
程萬刀見了,不由得在心裡驚道:「好快的身法!」
 
「我進去看一些東西,看完就回來,你可以不必跟我進來。」
 
林閒的聲音仍在晚風中飄散,他的身影卻消失在黑夜裡。
 
進了江家大宅,林閒的心便跳得好快,彷彿回到了三年前與她共聚的時光。
 
他進來當然就是為了找她,除了她,還有什麼能叫林閒死前仍然念念不忘?
 
他的身影躍過了一重又一重的屋簷,然後停在了一棵樹上。




 
樹下有池塘,池水倒影出天上的明月,明月正圓。
 
兩個拿著燈籠的婢女被動人的月色留在了池邊。
 
其中一人道:「好美的滿月。」
 
另外一人道:「今天是中秋,月當然又圓又美。」
 
八月十五,中秋節,人月兩團圓。
 
林閒的心頭一陣揪緊,原來不經不覺間已來到了中秋。
 
今天真的是人月兩團圓的日子麼?
 




「老爺出了門辦事,不知今晚趕不趕得及回來呢?」
 
「唉,難得的日子,夫人真的是命苦……」
 
「噓……小心點,被別人聽見就糟了。」
 
「所有人都去了賞燈大會,除了我們還有誰?」
 
這些說話林閒都聽不見,因為他已再次展開身影,朝遠處飛去。
 
小路兩旁的草都修得很齊整,似是每天都有人悉心打理。
 
任誰走在這條小徑上,都會被眼前這片花海所打動。
 
七彩斑斕的花兒,在淒迷的夜霧裡吐放著芬芳。




 
霧裡看花豈不是最有詩意的畫面麼?
 
小路的盡頭是一間精美的小築,粉白的牆壁頂著碧綠的流璃瓦,深藏在這片萬紫千紅之中。
 
如果你問我小屋的主人會是誰,我定會答你是一位如花似玉的仙子,如果不是深居林間的仙女,還有誰配得起住在這樣的屋子裡?
 
林閒走過了小徑,但是沒有把它走完,而是在中途停在一棵梅花樹下,遙遙望向那間小屋。
 
窗戶半掩,從窗戶的隙縫往裡頭望,終於望見了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她單薄的身影在孤燈下顯得更瘦削,就像是用紙剪出來的美人。
 
林閒實在站得太遠,看不清她的臉是不是還一如三年前般清秀脫俗?他只看見她的臉色即使在燭光的映照下,依然是多麼的蒼白。
 




他並不打算把餘下一半的路走完,對他而言,能夠這樣遠遠的看著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夜漸深,晚風更急,吹得林閒的衣袖獵獵飛舞。
 
她走到了窗邊,似乎想要把窗關上,把攝人的冷風留在外頭。
 
窗關了一半,她卻打消了念頭,把窗戶再次打開,然後靜靜地倚在窗台上,抬頭凝視著皎潔無暇的圓月。
 
她一雙動人的眼睛被明月所佔據,深深的拜倒在月色的冷艷之下,可惜她並不知道,她在某人的心中比明月更美更迷人。
 
林閒的眼中無月,卻發出了晶瑩的光芒。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窗台支起身子,發出了一聲漫長的嘆息。
 
「……現在不知在哪裡呢?」
 
林閒聽不見她口中提及的名字是誰,但他寧願不知道,因為他知道真相總是殘酷的。
 
窗子終於閉上,將一切留在外頭孤伶伶的。
 
萬物靜無聲,林閒卻有聲。
 
「思情,你不要害怕孤單,因為我會一直在遠方默默地守護著你。儘管你不知道,但其實我一直都在你身邊。你要知道……我的劍本來就是為你而練的。」
 
他忽然想起了東郭星,到底他的劍會不會比傳聞中更快更可怕?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用冷峻的目光環視四周,這裡會不會暗藏著紅鞋子派來的殺手,要是林閒殺不了東郭星,就會馬上衝進屋子裡?
 
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扇閉上了的窗,便馬上變得無限的溫柔。
 
事隔三年,他的目光裡仍然帶著說不盡的柔情。
 
一陣腳步聲從林閒身後響起,來者故意把腳步放得很輕,但要是林閒留心的話,他一定會聽得見。
 
可是他並沒有,他只是痴痴的看著那扇窗,彷彿它就是生命的全部。
 
「鏘」的一聲!
 
林閒仍然不回頭,彷彿他已變得又聾又瞎,一身武功也早已隨著淚散盡。
 
然後,一把長劍刺進了他的後背,再從胸前穿出來!
 
鮮血染紅了林閒的衣襟,再流遍了翠綠的草地。
 
如果被一把又快又鋒利的劍刺中,是不會有任何的痛楚的,所以林閒並不痛,而是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把惡毒的聲音在林閒身後響起:「你知道這一劍是為了什麼嗎?是為了懲罰你這破壞別人幸福的人!」
 
林閒凝視著從自己胸口穿出的劍尖,不發一語地聽下去。
 
「就是因為有你,我們才不能快樂的在一起。」
 
「我原本可以有一個完滿的家庭,但因為你仍活著,才會被拆散。」
 
「如果你死了,我們就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林閒忽然覺得,言語比劍鋒更傷人。
 
林閒頭也不回,低聲道:「這一劍昨晚就該刺進來了,不是嗎?」
 
用劍刺他的人當場說不出話來。
 
林閒嘆息道:「沒關係,你現在動手也不算太晚。」
 
那人顫聲道:「你……你怎知道……是我?」
 
林閒咳出了一口血,道:「像你這種人,根本不擅長說謊。」
 
那人道:「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晨星幫……」
 
林閒道:「如果晨星幫要靠你這種人做事,恐怕不用半天就被紅鞋子連根拔起了。」
 
那人道:「難道你已經知道我就是……」
 
林閒道:「我原本還猜不到,但我一來到這裡就知道了。像江家大宅這種地方,一定有不少高手在此隱伏守護,可是我卻一個也遇不到。如果你不是他,還有什麼解釋?」
 
那人的手一個抖擻,鬆開了握劍的手,連退數步。
 
那人慘然道:「既然你已經知道我就是江漢山,你為什麼還要捱這一劍?」
 
林閒苦笑,眼角現出淚光,道:「正正因為你就是江漢山,所以我才不能躲……」
 
要殺林閒的人,竟然就是陳思情的丈夫,南方首富江漢山!
 
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見程萬刀原本充滿光澤的臉,現在變成慘白一片。
 
林閒道:「這世上根本沒有程萬刀這個人,是不是?」
 
江漢山道:「是的,這一切都是我設下來殺你的局。」
 
林閒道:「一個人花了很多心機來準備一齣戲,如果不把它演完豈不是白費了心機?所以你昨晚明明可以殺我,卻非得要把我引來這裡才下手不可。」
 
江漢山喃喃道:「不是這麼簡單……」他低下頭接道:「你既然知道這只是一場戲,為什麼還要來?」
 
林閒道:「如果我不把這場戲演完,我又怎麼能看見我想見的人?」
 
江漢山抬頭,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林閒道:「你……你……你其實可以躲過這一劍,為什麼你不躲?」
 
林閒道:「這一劍是為了報答。」
 
江漢山道:「報答?」
 
林閒道:「報答你這三年來對陳思情的照顧。」
 
江漢山驚道:「可是你捱了這一劍就要死了!」
 
林閒笑了,笑得很是淒楚,「我已經見了我最想見的人,我還怕什麼?」
 
江漢山駭然半載,久久也說不出話來。
 
他問林閒:「我要殺你,你竟然不恨我?」
 
林閒道:「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殺我,但我猜一定是為了思情。」他再次望向了那扇窗,語氣變得更輕柔:「我認為一個人因為愛而做出任何事,不管是有多壞,也是值得被體諒的。」
 
江漢山內心五味紛陳,他從來沒有遇上過林閒這樣的人,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人。
 
江漢山道:「你不懂。」
 
林閒回個頭道:「我不懂什麼?」
 
江漢山道:「這其實已經是我第二次要殺你。」
 
迷離的月色,婆娑的樹影,染血的利劍。
 
這一年來的故事即將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