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夜色涼如水。
 
淒迷的月色灑在青石路上,更添數分寒意。
 
一個人提著一盞宮燈,走在青石路上,一身碧綠宮衣在燈光下飄逸,長長的裙擺拖在地上。
 
裙擺雖長,卻遠遠及不上身後拖住的影子。
 
那人停在一扇門前,伸出手輕輕的叩門。
 




朦朧的月光照射下,可以看見那人從袖裡伸出來的一小截手臂光滑雪白,恰似翡翠碧玉。
 
門打開了,裡面一片漆黑,那人就這樣被黑暗吞了進去。
 
房間裡沒有點燈,緊閉的窗戶透不進半點星光與月色。
 
一個人早已坐在房間裡,他盤膝坐在一張軟墊上,彷彿自天地初開,他便坐在這裡。
 
他自出生而來便是屬於黑暗世界的人,只能活在黑暗之中。
 




這片萬籟俱寂的黑暗,是多麼的孤獨,多麼的蕭索,但他卻毫不在乎。
 
黑暗是他賴以為生的水,是他的家。
 
寒風吹起,把一扇窗吹得半開,一縷銀光打了進來。
 
劍光閃起,剎那間,照得房間裡光影幢幢。
 
他在擦拭一把劍,碧森的劍光,足以攝人魂魄。
 




一把女聲響起:「你這把劍,已經有多久沒有出鞘了?」
 
抹劍的人停下抹劍的動作,道:「三年又七個月十三天。」語畢,又繼續抹劍。
 
那女聲接道:「你記得這麼清楚,是不是你一直在等待值得讓它出鞘的人出現?」
 
那人答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那女聲道:「天下間,值得你用這把劍的人,是不是只剩下七個人?」
 
那人反問道:「哪七個人?」
 
那女聲果真如細數家珍般開始數起來:「第一位當然是長白山的雪鷹子道人,他的劍法曾被譽為天下第一,他獨創的梅雨紛飛六十四式,已盡得天地靈氣,施展開來不帶半點煙火氣。可惜他早已退隱江湖,至今生死未知。」
 
「可。」




 
那女聲道:「武當的兩儀劍法,可說是相當的了不起的武功。而武當現在的兩位首席大弟子周少陽和周少陰是雙胞胎兄弟,他們一個剛烈,一個陰柔,而且心意互通,兩人雙劍合壁所使出的兩儀劍法,可謂武當劍法的精髓。他們兩人,當然算得上是第二和第三位。」
 
那人冷笑道:「不是他們兩人使出的兩儀劍法,只能用作娛眾而已。」
 
那女聲道:「第四位便是任如浪,他的劍法就如他的行蹤一樣飄忽不定,時快時慢,有時兇猛如野獸,有時又陰柔似弱水。任何人對上他,都會不期然的被他的劍法打亂節奏,最後輸得一塌胡塗。」
 
那人道:「可。」
 
那女聲又道:「第五位是張狂,他的人就如他的名字一樣,只有一個字,狂!他所用的劍突破所有前人的規格,長六尺八吋,劍刃寬一尺有餘,以寒鐵打成,淨重四十八斤。他生有神力,才能駕御得了這樣可怕的一把巨劍,他的劍法毫無章法,但是極猛極重,劍勢磅礡,沒有人能與他硬拚。武功再強的人,只要碰到他,也會被其洪水般的氣勢嚇得手足無措。」
 
那人道:「所以你才叫我去對付他。」
 
那女聲道:「張狂我已經派其他人去對付,我有另外一件事要交托你去做。」
 




那人道:「是什麼事?」
 
那女聲道:「你先別急著問,聽我說完最後兩個人。」
 
那人沉默不語,那女聲接道:「第六位是東郭星,相信你對此不會有任何異議。七大門派的掌門人都一致認為,他是當今武林第一人。他的武功深不可測,除了精通七大門派的絕學,他暗地裡也不知藏了多少手絕技。」
 
那人沉聲道:「可。」他頓了一頓後,問:「最後一人又是誰?」
 
語音剛落,房間裡的所有燈突然明亮起來,燭光把兩人的臉都點亮了。
 
他們到底是誰?
 
一直說話的女人是陳紅,而坐著答話的人卻是李十二。
 
接待林閒的船夫,原來是紅鞋子裡的第一高手!




 
真正的高手,總是會裝成毫不起眼的樣子。
 
只有庸材,才會喜歡把自己裝成高深的模樣。
 
陳紅道:「最後一人……就是林閒!」
 
李十二目光突變,變得有如毒蛇般銳利。
 
「林閒……」他重覆唸著這個名字,「他?他不行。」
 
陳紅雙眼一瞇,很是不滿,道:「他為什麼不行?」
 
李十二走到窗旁,看著天上的明月,道:「他的劍法無情,但他的人……他的人太多情。」
 




「一個多情的人,又如何駕馭天下間最無情的劍法?」
 
為何最厲害的劍法,一定是最無情?
 
為何最無情的劍法,又偏偏遇上最多情的人?
 
陳紅咬緊嘴唇,道:「他總有一天可以的。」
 
李十二用輕屑的語氣道:「到了那時候,他才值得我用這把劍對付他。」
 
陳紅道:「不管他值不值,你都一定要為了他出手。」
 
李十二回個頭來,道:「這就是你要交托我的事?」
 
陳紅道:「沒錯,我要你去救他。」
 
李十二道:「從東郭星手中?」
 
陳紅重覆一遍道:「從東郭星手中!」
 
李十二低頭不語,抹劍的動作更用力。
 
李十二緩緩道:「這事我答應你,可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林閒這個人為什麼如此重要?」
 
陳紅用力地咬住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你又是為什麼忽然多話起來?」
 
李十二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把劍收回鞘中,站了起來。
 
他走出門外,臨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話給陳紅。
 
「其實你也不用求我,只要你一開口,我便會去。」
 
陳紅回個頭來,低聲道:「我哪有求你?我從來都不求人……」
 
她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想起來,她平時下命令時的確不會像剛才般說話,難道李十二從她的語氣裡聽出端倪?
 
她走到了門邊,已不見李十二的身影。
 
黑夜之中,只剩下屋簷下、樹下、假石下,那些濃濃的陰影。
 
街道的兩旁排滿了披上一層白紗的枯樹,結霜的枝幹不斷掉下水珠。
 
凜冽的北風無阻金陵的熱鬧,早起的人們依舊站滿了大街。
 
販子的叫賣聲、孩童的打鬧聲、人們的話聲,融化了昨夜的冰雪。
 
林閒拿著劍,穿過了人群,徑自走到金陵最豪華,最有名氣的酒家前面。
 
這家酒家便是風滿樓,風滿樓樓高三層,金碧輝煌,尊貴不凡。
 
平時這個時候,此間已聚滿來喝早茶的達官貴人們,可是這天,風滿樓卻冷清得很,就連路過的人們,也刻意躲開風滿樓的門口。
 
林閒站在大門前,只見兩個持刀大漢守在門口,兩雙眼睛毫不客氣地朝他身上不斷打量。
 
林閒繼續走,要進去風滿樓裡面,那兩個大漢立即攔住了他。
 
「慢住!此處已被我們晨星幫包下來,閒雜人等不可內進!」
 
林閒道:「有人邀請我來的。」
 
那兩個大漢眼裡的警戒更深。
 
「你就是林閒?」
 
林閒道:「在下正是。」
 
鏘鏘兩聲,兩個大漢反手拔刀。
 
砰砰兩聲,他們的刀還拔不到一半,他們便倒在門上,順帶把門應聲撞開。
 
門開了,裡面是一個廣闊的大廳,原先擺放著無數用以招待客人的椅桌,但現在只擺放著一張四方桌和四張椅子。
 
一個人坐在椅上,正從容不迫地喝著酒,他身後站著五個華衣大漢,全部都身材極其高大,孔武有力,腰跨著一口刀。
 
喝著酒的人衣飾極其華麗,就像是富家子弟出身,可是他一雙劍眉底下卻透著不平凡的銳氣。
 
「你果然是林閒。」那人又乾了一杯酒。
 
林閒道:「正是在下。」
 
那人道「原諒那兩人的無禮,我們只是害怕有人假冒你而已。」
 
那人仔細的打量著林閒全身上下,接道:「外面的人沒有誇大,天下間也就只有你這樣的一個林家大少爺。」
 
林閒目光一移,那人的腰間掛著一把黃金吞口的長劍,劍柄以碧玉作配襯。
 
那人站起來道:「我叫鄭夢紅,東郭星派我來接待你這位貴客。」
 
林閒四下張望,卻不見此間還有其他人,道:「東郭星在哪?」
 
鄭夢紅道:「他約你在三天後的戌時於此相見,屆時他定必大排筵席,為閣下設宴。」
 
東郭星設宴,自不是只為了款待林閒。江湖中兩大劍客會面,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要一爭長短,一決高下。
 
林閒道:「那我三天後再來。」他轉身就走。
 
「慢住!」鄭夢紅叫住了他。
 
林閒回個身來,道:「你還有事找我?」
 
鄭夢紅倒了一杯酒,用興奮又熱切的眼神看著林閒,「這杯酒是我敬你的,如能與林家大少爺共飲一杯,我此生也不枉過了。」
 
林閒低下頭,眼裡透出無比的悲傷,道:「我不喝酒,酒是傷心物。」
 
鄭夢紅眼中的熱情不退,接道:「可是你不喝,我就要傷心了。」
 
林閒看著他,良久才道:「好,我喝!」
 
林閒從他手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鄭夢紅面色大喜,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也是一飲而盡。
 
林閒道:「你還有沒有事?」
 
鄭夢紅眼神一變,眼裡的火燒得更旺,「有!」
 
「什麼事?」
 
「看劍!」
 
他忽然反手拔劍,一劍刺向了林閒的胸口。
 
林閒的目光依舊平靜,絲毫沒有半分驚慌,他錯身一閃,長劍貼在他胸前穿過。
 
鄭夢紅接連刺出七劍,全部都是往林閒身上的要害招呼,招式間毫不留情。
 
轉眼之間,七劍皆全數落空,林閒手中一揚,以劍鞘把鄭夢紅的長劍打落在地上。
 
雖是如此,鄭夢紅卻仍然不退反進,繼續往林閒面前進迫。
 
電光火石之間,他從袖裡抽出另一把短劍,刺向林閒的咽喉。
 
林閒嘆了口氣,眼中彷彿道:「你為什麼要迫我?」
 
林閒也不拔劍,直接提劍一刺,劍鞘末端不重不輕的擊在鄭夢紅的胸口上。
 
鄭夢紅口吐鮮血,手中的短劍落下,連退多步,仰天倒在地上。
 
人倒下後,大廳的氣氛變得更緊繃,那五名大漢瞪著林閒看,可是沒有出手。
 
「我以為我至少能迫出你使出真功夫,可是竟然連你的劍也迫不出鞘。」
 
「我技不如人,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林閒道:「就憑兩件事。」
 
鄭夢紅面露痛苦的神色,忍不住追問:「哪兩件事?」
 
林閒道:「第一,就憑你那一句看劍,我就已經不會殺你。行事光明磊落,足見你並非背後傷人的無恥之徒。你是光明正大地向我發起挑戰,也沒有靠你身後的人幫忙,這是場公平的對決,所以你輸也輸得漂亮。」
 
鄭夢紅身後的大漢把他扶起,他接問:「第二件事呢?」
 
林閒喟然嗟嘆道:「其實你早已認輸,我又何必狠下殺手?」
 
鄭夢紅道:「你說我早已認輸?」
 
林閒轉身道:「如果不是,你為何要在我來之前拚命喝酒?喝酒可以為了很多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壯膽。你早已失去戰勝我的勇氣,所以你早就認輸了。」
 
失去勇氣的人,才是世上最大的輸家。
 
什麼都可以輸,但勇氣絕不能輸掉。
 
「三天後,我會再來。」
 
再來,赴那生死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