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亂鴉在啼,啼的不是傷心事,而是在讚頌夕陽西斜的美。
 
一道道金光灑落簡陋的窗台,將其美化成宮廷裡的玉窗。
 
陳紅拿著一把小刀,正在替林閒修剪著指甲。
 
她修得很慢,小心翼翼的,因為一個劍客的指甲必須修剪得妥當,才能好好地握住掌中的青鋒。
 
也許,她修得這麼慢,是因為她知道這是與林閒相處的最後時光。
 




林閒不發一言,靜靜的看著她的側臉。
 
她的側臉很美,美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終於,最後一分多餘的指甲也被削下來,林閒的手此刻無比的整潔乾淨,正是一雙劍客應該要有的手。
 
陳紅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林閒沉默,他剛才一直在盤算如何開口說出他要走的這件事,但陳紅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早一步開了口。
 




他不得不走,如果他不獨自找一個地方靜下來,好好的練劍,他五天後一定會敗在李十二的劍下。
 
林閒道:「是的。」
 
陳紅道:「早走是走,晚走也是走,不妨現在就走?」
 
林閒道:「我會……」
 
他想說的是「我會回來的」,但陳紅早已一步用兩根蔥白般的玉指封住他的嘴。
 




陳紅道:「你不用說我也明白。」
 
她彎下身子,從那桃木盒子裡拿出落花半落東流水這把劍,再一次交到了林閒手中。
 
她輕聲道:「你一定要帶上這把劍。」
 
林閒接過了劍,用溫柔的眼神打量著這把劍的每一個位置,它不單是把利器,還是一件百看不厭的藝術品。
 
他的手輕撫著劍鞘,只要這把劍在他手中,他就有必勝的信心。
 
陳紅又道:「這把劍已經有很久的歷史,也有自己的靈魂,懂得選擇自己的主人。如果它並不認同你,它就只不過是把普通不過的劍。只有在它認同的人手中,它才是一把神兵利器。」
 
林閒道:「謝謝你。」
 
陳紅笑道:「不必謝我,是這把劍選擇了你。」




 
林閒從懷裡探出一本書冊,正是陰陽無常經,他交給了陳紅,道:「請你幫我把這本書保管到我回來為止。」
 
陳紅道:「你不需要它?」
 
林閒微笑道:「書冊上留下的不過是痕跡,重要的是留下痕跡的足履,我既已得到了足履,又何須要痕跡?」
 
他接著又道:「而且你把紅鞋子流傳百年的信物給了我,為什麼我就不能把我們家代代相傳的書冊交給你?」
 
一劍一書,除了代表著一個組織和一個家族,還有道不盡的意義。
 
林閒走出後院,此處是一個平凡不過的農家,院子裡種了些瓜菜,還養了些家禽。
 
平凡的農園生活,卻是很多人無法企及的幸福。
 




陳紅看著林閒的背影,她多麼想告訴林閒二月初二那天是她的誕辰,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因為她不想讓林閒心亂。
 
她只能看著林閒的背影,低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因為你才是紅鞋子真正的繼承人……」
 
雨點忽然落下,也許是上天也不忍這離別的發生,所以降下雨簾阻隔林閒遠去的背影。
 
雨聲不單止洗去林閒的嘆息聲,也把陳紅躲在被單裡發出的哭聲掩蓋下去。
 
你愈在乎一個人,有時候卻愈要藏起自己的情緒,因為你只望把快樂交給對方,把悲傷留給自己。
 
要到了什麼時候,我們之間才能坦誠相對?
 
林閒本來就要出了城門,卻被一陣晚來的琴聲留住了腳步。
 
他轉身,穿過了無數的街道,來到了一座小樓前。




 
小樓上只有一扇窗,透出微弱的燈光,像是天邊寥落的星辰,琴聲也是從這扇窗內傳出。
 
推開破落的鐵門,走過荒草夾道的小徑,林閒本想以輕功一躍到窗邊,最後還是決定有禮貌的從門口造訪。
 
小樓裡除了悠悠琴聲之外,並無其他動靜,彷彿除了撫琴的人之外,這裡就不存在其他人與物。
 
琴是好琴,人也是美人,更是林閒熟悉的人。
 
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滿頭的珠翠像是風中的鈴鐺般叮噹作響,就連身上的宮衣也彷彿跟隨著樂曲在翩翩起舞。
 
林閒這才回想起,她是個出身大富大貴的千金小姐,不但知書識禮,更是琴棋書畫樣樣皆精。
 
她有著一雙很秀氣的手,那寶玉似的十指彷彿不是在撥動琴弦,而是在撥弄林閒的心弦。
 




一曲既終,餘音繚繞。
 
往事也如樂聲,正纏著林閒打轉翻騰。
 
那人道:「不知怎地,我知道你一定會找到這裡來。」
 
林閒道:「我聽到琴聲,也不知怎地就覺得撫琴的人是你。」
 
那人道:「哦?」
 
林閒道:「雖然我沒有聽過你撫琴,可是我記得你說過你懂。」
 
她垂著頭笑了,她的笑可以令所有人都心裡發甜。
 
為什麼林閒卻只覺心頭發酸?
 
她終於抬起頭來,露出一張仙女般的臉孔,她正是林閒心裡永遠的仙子。
 
陳思情輕拍旁邊的座位,柔聲道:「你為什麼不坐過來?」
 
林閒乖乖的坐下去。
 
她接著又為林閒演奏了一曲,動聽如天上的仙樂。
 
她開口道:「我很高興你今晚來了,不然不知道我們何時才有相見的機會……」
 
林閒用空洞的眼神,看著自己乾淨的雙手,輕輕的嗯了一聲。
 
陳思情道:「看見你我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林閒何妨又不是?
 
陳思情道:「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後山放紙鳶,後來那紙鳶落到了樹上,你為了撿回來,結果摔了重重的一跤。」
 
林閒想起往日笨拙的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
 
陳思情柔聲道:「那天回去後我哭了很久,因為我沒有及時勸止你才害你受傷。」
 
林閒道:「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必內疚,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陳思情看著他,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清淚。
 
「現在你的確好好的,可是五天後呢?」
 
五天後,生死之約,至死方休!
 
陳思情道:「我們是相識了這麼久的朋友,如果你出了事,我可怎麼辦?」
 
相識了這麼久的朋友?
 
林閒十指一緊,把衣服都抓皺了。
 
如果只是朋友,他何必一直以身犯險?他又何必有無數個晚上都在掛念?
 
當林閒正陷入思緒當中,陳思情話鋒一轉道:「你應該知道我現在喜歡的是李十二李大哥,可是他每天都遊走在刀鋒邊緣,我總是為他擔驚受怕,生怕他會遭遇不測……」
 
林閒的臉僵住,道:「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陳思情道:「我的意思已經很明白,無論五天後是你還是李大哥贏了,那結局都會令我痛苦一輩子。」
 
林閒沉默半晌,道:「我懂了……我懂你的意思。」
 
陳思情用熱切的眼神望著林閒,道:「你真的明白?」
 
林閒苦笑道:「你要我莫要赴五天後的約會。」
 
陳思情用力地抓住林閒的手,衷心道:「我求求你一定要答應我,我寧死也不願看見你們兩人互相殘殺。」
 
她說著說著,整個人幾乎崩潰的軟倒,哽咽中不斷夾斥著哀求聲。
 
「我這一輩子……沒有求過你任何一件事……現在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去與李大哥拚個你死我活……」
 
她不想二人之中有人傷亡,但她卻只叫林閒逃走。
 
為什麼她不叫李十二逃走?
 
所以李十二可以是真英雄,但他卻只配當一個懦夫?
 
林閒沒有把心底話說出來,因為他的心亂得像被人緊緊握在掌心裡的紙團。
 
看著陳思情梨花帶雨的樣子,他幾乎就要開口答應了。
 
每個人都有自已的軟肋,當被人戳中這軟肋的時候,你便會變得無力抵抗。
 
林閒深吸了一口氣,把陳思情的手鬆開。
 
這一刻,他感覺到陳思情的身軀瞬間變冷了,冷得要命。
 
林閒看著陳思情的雙眼道:「我很感激你仍然相信我,但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人生有些事注定是無力挽回,愈試著去改變,只會愈痛苦。」
 
陳思情的面色變了,變得蒼白而激動。
 
她顫聲道:「我原來的丈夫已經死了……你現在又要去殺我喜歡的人?」
 
林閒沒有回答,只是默然地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我們終須接受,世間上實在有太多的事是不能說得清。
 
林閒走下了樓梯,他走得很慢,因為他知道一走出這座小樓,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見到陳思情了。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樓上傳來一陣摔東西的聲音,包括琴弦斷裂的聲音。
 
這是不是命運?林閒當初學劍,就是為了再見到她。
 
但他現在要離開她,卻正因為他是一個劍客。
 
他一直拚命的對她好,最後卻換來了沒完沒了的傷害。
 
命運總是充滿戲劇性,同時又充滿悲劇,沒完沒了的矛盾。
 
林閒回到大街上,卻又回個頭望向小樓,有一道人影正倚在窗邊看著他。
 
世上有多少有情人真的能永遠相看兩不厭?
 
到了最後,大多數人都是相看卻不相見。
 
林閒此刻的心情無比沉重,如有千斤大石壓頂。
 
他卻沒有傷心,他為什麼要傷心呢?
 
他曾經聽人說過,最美好的東西就是那些你得不到的。
 
他既已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又為什麼要傷心呢?
 
雨已經停了,只是偶爾風吹過的時候,枝頭上的水珠還是會沾濕了林閒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