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離開
 
 
陳璇的女朋友很久沒來了,差不多有一個月了吧。
雖然之前也不常來,就來了大概那麼三、四次,
每次都沒做愛。
 
 
陳璇幾乎每個晚上都在寫劇本,這時候的她抽煙特別厲害,
基本每隔半小時就抽上一枝,


她抽的是一種叫「利群」的大陸煙,
經常放著一整條煙在桌子上。
一般女生都抽薄荷煙,很少像她抽勁頭那麼大的煙,
我沒抽過利群,但感覺應該跟紅萬差不多,
因為有一次我在走廊,剛好她開門出去,
聞到從她房間飄出來的煙味。
 
抽煙、寫劇本。這種畫面我特別熟悉,我爸是寫小說的,
偶爾也接接十天寫完的電影劇本回來寫,
他從來不會看這些拍出來的電影,


按他的話說,這些電影都是垃圾。
 
以前我經常看到他坐在桌子前寫小說的背影,
很多時我都會有一股衝動,
想進廚房拿把刀,插進正在寫字的他的背部。
 
陳璇最近的經濟狀況不太好,過著極為節儉的生活,
而她省錢的方法確實令我大開眼界,
至少作為香港人的我,沒想到還能這樣,
雖然我十多歲的時候也曾經試過窮得兩天沒飯吃。


 
第一次是看到她用熱水壺來煮方便麵,
將麵餅扒開一分為二,放進熱水壺裡,加水燒開,
水滾盪後再焗上三分鐘。
單位裡有一個廚房,是共用的,
但我們都沒用,只有巴基斯坦一家有煮飯的習慣,
始終他們要煮咖哩,像不吃咖哩會死似的。
而用廚房要負擔煤氣費,而且要買煮食用具,
陳璇應該是為了省錢所以沒有用廚房的打算。
 
是這樣的,我們每個劏房的水電費都是獨立計算的,
全香港所有劏房的業主都會額外為每戶安裝獨立的水電錶,
這樣就不會出現誰他媽用多誰他媽用少的爭執。
而像我們有公用廚房的還是很少有的,
一般廚房都是包括在自己的劏房裡面,


而且所謂的廚房其實就只是一個灶台,
上面只夠放一個電磁爐,再加一兩個不能太大的鍋。
必須是電磁爐,劏房內不能明火煮食,
因為如果發生火災業主就麻煩了,
屋宇署的人會發現你非法改建單位,要承擔法律責任。
 
政府一定是希望你們不要發生這些意外的,
沒意外就當沒看見、不知道,
劏房問題不存在。
香港有20萬人住在劏房,
現在這些非法改建的行為是在幫政府解決香港住屋的問題,
政府不想改變高地價政策,不想破壞與地產商友好的關係,
公屋保持有限的供應,如果沒有劏房怎麼辦,
政府心裡不知多感謝這些業主的非法行為。
 


陳璇第二次令我嘖嘖稱奇的是,
她煮米飯竟然不用電飯煲。
陳璇在睡覺前先將一碗量的白米放進保溫壺,
然後倒入熱水,封蓋。可能因為她保溫壺質量一般的關係,
陳璇還會用一條厚厚的毛巾將保溫壺包裹著。
等第二天醒來,陳璇再次打開保溫壺的時候,
原本的生米已經焗成熟飯。
太智慧了,不用費半瓦電,就煮出飯來。
 
陳璇之後會將一隻生雞蛋打在白飯上,
然後淋上醬油,最後伴在一起來吃。
我不知道早上吃米飯的感覺是怎樣,
始終我不是韓國人,應該吃不下去。
但對於一個窮人來說,
只要有東西填飽肚子就已經足夠了吧。


但奇怪的是,陳璇吃起來還津津有味的,
半點沒有因為自己只能吃這個而不開心似的。
 
我擔心她這樣下去會營養不良,
當然其實我更擔心的是她的C罩杯會因此而縮水。
C杯是我認為完美胸部的大小,
剛好一手能掌握又不失充實感,
而且陳璇的胸線、形狀也是我喜歡的,
至於是甚麼形狀我就不說了,
要形容一雙乳房始終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怎麼也比不上眼見為實有意思,
即使我再形容得好,你們也看不到。
雖然我每天能看到她胸部的時間不多,
都是在她換衣服,洗完澡後沒穿衣服走出來的那短短時間。
但這足以成為我暫時來說,生活上最關心的問題了。


不過,我發現她短期內應該也不能改變這種生活,
因為她現在連煙也沒得抽了,
要知道對於一個煙民來說,沒煙抽比沒飯吃是更慘的事。
 
我看著桌子上剛拆開的紅色萬寶路,
突然跑出一個念頭。
 
我走到陳璇房門口的附近,
將那盒萬寶路輕放在地上,
裝作是有人的煙掉地上了,然後我回到房間睡覺。
 
 
第二天早上,萬寶路不在地上了,
而是被透明膠紙貼在走廊的牆壁上去了,
而且旁邊有張紙寫著:「誰掉的煙?」
 
一定是陳璇寫的,因為是簡體字。
 
那盒萬寶路就這樣被貼在牆壁一整天,
可能連萬寶路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甚麼,會招來這樣的一天。
 
那個晚上的凌晨,陳璇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
在紅萬的身體裡抽出了一根煙。
她回到房間,坐在書桌電腦前,
輕輕地點起了那根煙。
 
煙圈從她嘴巴、鼻孔緩緩飄出,
陳璇輕舒了一口氣。只抽了半根,
她便將煙按熄,放在煙灰缸的邊上,
相信是要留待下一次再抽。
 
我不明白陳璇為什麼會要過上這種日子,
就我所認知的大陸人應該都是很有錢才對。
正確來說應該是出現在香港的大陸人應該都挺有錢,
來旅遊的就是掃金、掃名錶、掃名牌包、掃護膚品,
好像不用錢一樣的買買買。
然後他們會說香港經濟都是我們大陸人在拯救的。
 
現在他們好像要去拯救世界了。
香港玩厭了,不好玩了,
現在要去日本,去韓國、去法國、去美國,去挽救世界經濟。
 
「好可惜我哋大陸人比你呢種感覺,但我好明白點解你會有呢種印象。」陳璇說。
 
有一次我在旺角的麥當奴門口踫見她,
她剛跟一幫同學聚會完,正好要回家。
我說我要走路回家,她說跟我一起走。
我將上面的那段話跟她說了,
當然我沒有說知道她快沒錢吃飯的事,
不然連單面透視鏡的事也要告訴她了。
 
 
「咁你覺得係點解?」我邊走著邊問她。
 
「你聽過大陸有個作家叫余華嘛?」
 
「寫《兄弟》嗰個,不過我冇睇過本小說。」
 
「佢講過有句話特別有意思,一個極端壓抑的時代,
在社會劇變之後,必然反彈出一個極端放縱的時代。」
 
 
我思考了一會,點點頭,「咁我大概明白喇。」
 
「我們窮太耐喇,我90後出生嘅已經好d,嗰時生活已經冇咁苦,
但文革時期嘅生活可能係你冇辦法想像。嗰時糧食仲係配給制,
要用糧票,仲要食唔飽。然後我地又有錢得太快喇,
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到而家,四十年唔到,
中國嘅經濟發展已經係人哋可能要用100年、甚至200年先做到嘅程度。」
 
「就好似一個男人坐左20年監,出嚟之後要發洩性慾咁。」
 
陳璇微笑了一下,但這微笑像被冷風劃過一般凝涷,
不知是因為我的比喻太男性化,還是因為她內心有另外的感慨。
 
陳璇突然停下腳步,看著波鞋街的一家鞋店,
我注視著她的眼睛,意圖從她眼神裡找出究竟。
 
但沒等我找到答案,
陳璇就指著鞋店說:「你睇到鞋店入面嗰家人嘛?」
 
「睇到。」那看來應該是一家三口子,
父母四十來歲左右,兒子看來十六、七歲,一身韓國范的穿衣打扮,
在喜悅地挑選著鞋款,他手上拿著一雙Air Jordan的鞋子。
身穿長袖立領針織衫的父親在旁笑逐顏開。
 
「做咩呀?大陸旅客呀。」
 
「佢地可能嚟自北京、或者上海、或者廣州,
反正就係比較有錢嘅一d城市,個仔可能讀緊高中,
趁假期過嚟香港玩三、四日,放鬆放鬆。
個仔好想買而家佢手上嗰對二千幾蚊嘅Air Jordan,
話係北京或上海好難買到真嘅,而且冇香港賣得咁平。
個爸爸可能覺得,吖,個仔咁鐘意對鞋,二千幾蚊都唔算十分貴,
個仔就嚟要高考,買嚟送比佢鼓勵鼓勵都好....」陳璇說著說著停頓了。
 
我看著陳璇的側臉,等待她接著說下去。
 
陳璇回過身來看著我的眼睛,
我努力地裝著還是很自然的樣子,
 
她說:「但就係同一時間、呢個時刻,係你睇唔到嘅大陸西北某個小地方,
或者大陸隨便一個比較落後嘅農村,有一個同樣十來歲嘅中學生,
佢每日著嚟返學嘅布鞋爛左,
但全家人都拎唔出二十蚊可以買一對新嘅布鞋比佢....…
佢當然亦都好大可能一世都唔知道咩係Air Jordan。」
 
一時間,我不知道說甚麼好,如果以網絡定義來說,
陳璇應該是一個道德膠、正義撚,但那是虛假的網絡世界的定義,
現在放我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短髮C罩杯同性戀女生,
從她說這段話的表情,雖然面部沒有過於明顯的悲傷,
但如果說她下一秒鐘會流出眼淚,我是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
 
「你意思係我以偏概全咁睇你地大陸人?」我說。
 
「唔係,首先我冇怪責嘅意思,但係...但係我其實想表達嘅係,
我地經常只係選擇性觀看,我地選擇性地睇唔到貧富差距,
可能你覺得香港嘅貧富差距已經好厲害,
但係大陸,差距大到係可以係兩個唔同世界,天堂同地獄嘅分別,
連二十蚊一對布鞋都買唔起唔係誇張,
係大陸一定有數以十萬計咁嘅家庭,
但佢地亦都屬於你所指有錢嘅 “ 大陸人”........ 」
 
陳璇像意識自己說了甚麼似的,有點尷尬地看了看我,
「sorry, 我開始有d唔知自己講咩....」
 
「冇野,我理解你意思。」我邊說邊看著鞋店內的父子,
他正在付錢買下那雙Air Jordan。
 
「不過你應該只係有機會睇到嚟購物嘅大陸人。」陳璇說。
 
我點起煙,吐出一口霧,
「所以就不停咁將我哋香港人可憐嘅優越感打擊。」
 
陳璇笑了笑,像從抽屜裡拉出來,那埋藏已久的笑容。
 
陳璇像突然醒起甚至似的,
「你明白我指向嘅並唔係比錢買鞋嗰個父親嘛?」
 
我又吐一口煙,「明白,你指向嘅係社會。」
 
「嗯,整個社會對貧富懸殊的視若無睹。」我猜陳璇內心有點激動,
所以她剛突然用上了普通話。
 
「壓抑引發慾望的放縱,欺騙過後就是極端的自我保護,
現在我們活在一個人與人之間沒有信任的社會,
每個人為了保護自已,只希望多賺金錢,
金錢變成衡量事物的唯一標準。」
 
老實說,我沒想到與陳璇第一次意義上的對話,是這般學術性的。
相對於剛才交談的內容,
我對她為什麼沒跟長髮女孩做愛更為感興趣。
 
陳璇問我要一根煙,我說只剩手上的這根了,
她表情感到有點可惜。
我知道這刻她確實需要尼古丁放鬆她緊繃的神經,
所以我主動的伸出拿著煙的右手到她臉前,
我說:「如果你唔怕嘅,食我呢枝吖。」
 
「我就吸一啖。」陳璇說畢,
將嘴脣貼近到我右手,她淺淺吸了一口,
然後頭往回靠,悶了很久才輕輕吐出煙圈。
 
陳璇突然問,「咁你對香港有咩感覺?」
 
「冇,冇咩特別感覺,如果要講嘅......可能係有d討厭。」
 
香煙快燒到底,我吸了最後一口,扔到地上。
我開始明白她為什麼來香港讀書,
當你沒能力改變一個地方時,你只能夠選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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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樓下踫到陳璇女朋友,
正確來說,現在應該是前女友。
 
她將一把鑰匙交給我,要我轉交陳璇,她明天要離開了,
說要回去河南鄭州,以後不回來香港了。
我猜她應該在這裡等了一段時間,我問她為什麼不多等一會,
她說想天黑前離開。
我沒有細想為什麼是要在天黑前,隨便虛應了她一句。
 
可能她覺得天還不夠黑吧,然後就跟我聊起天來,
說到本來以為自己會在香港待夠七年,拿到身分証,
然後再申請去美國,但沒想到現在畢業出來工作不到一年,
就決定放棄了,回家了,一切回到原本。
與其說這是一場聊天,倒不如說是她在自說自話,
因為我一直沒有答話,更何況我亦根本沒興趣知道她的故事,
只是知道了原來她不是陳璇的同學,而且已經在工作。
 
當然,她亦應該不在乎我有沒有聽,她只是不想離開,
還在寄望此刻陳璇會剛巧回家。
人就是這麼矛盾犯賤,
給了自己一個多餘的期限,又要在期限到臨時無賴地死拉硬扯。
 
「天黑喇,你唔係趕時間咩?」我刻意地裝天真,希望送她一程。
 
她顯得有點尷尬,「那麻煩你了。」說畢她便轉身離去。
 
看著她的背影,我沒有半點同情她,雖然這有點廢話,
像我這種人,又怎會同情別人。
她來港那麼多年了,還不願意說廣東話,一直堅持用普通話來溝通,
離開是必然的事。因為你能想像出她一直以來有多不想融入這個城市。
你們不要在這時候胡扯說連我這等香港人也沒融入這城市,
我不單止融了,而且是化了。
 
可能他們來香港時曾經帶著美好的幻想,富裕的國際大都會,
文明社會,法治精神這些三督屁。
而且從小在港產片、電視劇的薰陶下,在腦海裡幻想出香港一幅幅美好的景像。
但真正來到香港時,才發現真相是臭的,香港原來是一個榴連港。
 
怎麼我看TVB的電視劇裡,香港人住的房子都很大,
感覺都可以在裡面打羽毛球了,
怎料真相是,想在屋裡揮個羽毛球拍也生怕打爛牆壁。
對,那是電視劇,要麼你就活進電視劇裡去。
真不明白TVB的垃圾劇那麼假,那麼欠缺生活真實感,
這樣也能騙到你們,那就只能怪自己太白痴了。
 
他們在電影裡看到的美好是周潤發、周星馳、劉德華、梁朝偉的影像,
那美好的年代過去了,而且是一去不復返,
可悲的是我們現在還只能繼續看他們。
 
以為忍到畢業後日子能好過點吧,但才發現花了數十萬來讀個研究生,
畢業起薪點一萬五千,但在沙田租個三百多呎的單位要一萬。
拔尖來港讀本科的可能心理還能平衡一些,
始終不用給學費,還有生活補貼,
只是精神上受到一些創傷而已。
 
美好的憧憬逐步幻滅,同時還心心念念老家的煎餅果子,
那就連改變的希望也失去了,只剩下在這城賴活著。
然後突然的一刻驚醒,實在不值得浪費黃金時期的七年,
去換取一張輕飄飄的香港身分證。
此刻能隨時上facebook,去外國旅行免簽証都變得一點意義沒有。
最後大喊一句操你媽的香港!
拍拍身上厚厚的灰塵,回到老家又是一條好漢!
 
像這種人多來一點好,最好每天來一千八百個,
香港這地方我都懶得操了,
交給他們吧,我好省點力氣。
 
但陳璇這女生,應該可以留到最後一刻,只要她願意。
 
「佢有冇講d咩呀?」陳璇接過我手上的鑰匙後問。
 
「佢話天黑食腸粉。」
 
陳璇一臉疑惑,然後說了一聲謝謝就關上房門。
 
這句話當然是我編的,我也不明白自己為甚麼要這樣說,
但反正已經說了,可能是因為押韻吧。
 
======== 待續 ============

我係用三流文字 寫一流故事 有時仆街 有時內涵 嘅小野君。
個名就係咁柒長!短無可短喇喂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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