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我們三人都留在旅館裡。在這個空間裡,我們對時間沒有甚麼觀念,所以並無太大的沉悶感。這橦旅館外表雖然平凡,但卻像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可以讓人身心得到平靜。

大部分時間我都守在接待處,偶爾與阿詩聊天,而俊傑只有在咖啡廳吃飯時才會見到。他仍然對我很冷淡,我雖然對他不反感,但都沒有勉強與他多作交流。

每日五時外面仍舊會傳來一聲巨響,我和阿詩對此都心裡有數。每逢這個時候,我們都會找掩著耳朵,畢竟墮樓的聲音確會令人心裡很不舒服。

但俊傑似乎對墮樓一事並不知情。有一次,阿詩刻意在快到五點時找俊傑,把他引離睡房。但到五點時,俊傑卻像暈倒般突然睡著了,接著我們便聽到一聲巨響。當他醒來時,他只以為自己因為太疲憊而睡著。

我從中發現一個「規律」。每個異常的人都發現不到自己的異常之處,正如旅館都無一面鏡子讓阿詩發現自己嫣紅如血的纏痕。俊傑想必都發現了阿詩的纏痕,但他卻沒有說破。我曾開門見山地問阿詩我有無甚麼異常的地方,她卻說我很正常。





看來我是三個人中惟一正常的,而且可以知悉所有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異常地方。

我當時想,這也許就是我成為旅館接待員的原因。


「叮噹......」門鐘響起了。中年女人飛快地走過去開門,歡迎著阿儀、智成與柏鈞三人的到來。

「對不起,我們家裡都很亂,所以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當年的班相。」阿儀抱歉地說。

原本他們答應當天放學把班相交給她,但後來阿儀卻致電她說班相不知放到哪裡,所以要遲幾天再去拜訪。





「不要緊。」她把特意預備的西餅放到他們面前,望著女兒的班相感謝地笑了。只要有關於女兒的一點消息,她就已經很滿足。

阿儀深明白面前這位喪女母親的弱點。她偷偷地拍了拍坐在旁邊的智成,示意他行動。

智成從背包拿出三個手工粗糙的玩偶,分別依照她、她的丈夫與她的女兒的模樣來造。

「伯母,我找相片時找到這個。對不起,當年我們忘了交給你。」智成把玩偶遞給她。

「有一天,我們與你女兒討論著畢業後到哪裡旅行。她提議我們一起到日本的奈良旅行,因為那裡有座塔,傳聞只要親手做了自己與家人的玩偶,然後放在塔裡,全家就可以得到幸福,所以我們就約在智成家一起做玩偶,約定在公開試後一起去奈良將它放在塔裡。」柏鈞侃侃而談。





聽到這裡,淚水已經從阿儀的眼框湧出來。

「但這個旅程卻永遠實現不了。我們很想與她一起去旅行,看著她將親手做玩偶放在奈良的塔裡,但卻已經永遠實現不了。」阿儀飲泣著說。

中年女人握著粗糙的玩偶,撕心裂肺地啕哭。

她一直以為女兒因為痛恨自己才自殺,但原來女兒是如此深愛她與丈夫。如果她當時可以回應女兒的愛,而不是只將注意力放在女兒的學業,她們現在會是何等幸福的家庭。

「謝謝你們讓我知道女兒對我們的愛,這對我而言絕對是這輩子最大的禮物了。」她將玩偶推到他們面前,感動地緊緊捉著阿儀的手。「請你們依照當時的約定到奈良幫女兒完成心願吧。要讓她知道即使她走了,我們仍無忘記她,我們仍然是幸福的一家人。」

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請求,他們卻表現得很為難。

「對不起。因為我們本身無計劃,所以把積蓄都用在公開試的補習班上,並無閒錢去旅行。」他們三人慚愧地低下頭,像是做了天大的錯事一樣。





「不要緊,我都知道這個請求可能讓你們很為難,我可以提供金錢上的幫助。」她諒解地說。為了實現女兒友誼與親情的遺願,她當然願意大方地幫助。

而且她真心感謝面前的三人,全靠他們讓自己可以體察到女兒的愛。誇張一點來說,他們可以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三人推辭了一番,最後還是接受了一大筆現金作為他們去奈良的旅費。

「拜託你們了。」她最後感激地向三人揮手,將他們送上電梯。

電梯的門才甫關上。阿儀和柏鈞兩人已經捧腹大笑,笑得眼淚也流出來。

那天三人與伯母道別後,阿儀突然想出這條妙計去騙取他們畢業旅行的旅費。

他們假借需時幾天去找尋班相,實則是用了幾天去做了伯母一家的玩偶,並編了剛才的故事,讓她相信女兒有這個感人的遺願。

從旁人聽來,這個故事固然是無比荒謬。如果曾去過日本奈良,更不可能相信這種鬼話。





但阿儀知道她必然會相信,因為這正是她內心渴望的。如果她否定他們的謊言,即是連帶揭破女兒對自己的愛,她不願意這樣做的。

阿儀相信只要謊言可以直擊對方弱點,無論多麼荒謬都不成問題。

「這麼容易就騙到萬多元。這個女人真是蠢得可以。」柏鈞在訕笑著。

「你還好意思說。你以為我縫這三個玩偶很輕鬆嗎?」阿儀白了他一眼。

「縫得這般麼醜還好意思說。」柏鈞在喃喃自語。

「你一個留在香港吧。」阿儀打了他一拳。

「別說傻話了。你快點負責買機票與訂酒店。我們下個月開始study leave就去日本。」柏鈞撫了被打痛的手臂。





剛才他們說公開試後才去旅行都是假的。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公開試,錢到手後當然越快享受越好。

柏鈞向另一邊走了,只剩下阿儀與智成在等巴士。

「你怎麼了?」阿儀問自離開伯母家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智成。

「我覺得我們很過份。」智成頓了一頓,還是將話說出口。

雖然他都並不是好人,也做過比這嚴重得多的事,但也無法接受利用他人的喪女之痛去詐騙。

「即使是謊言,但她卻從中很到莫大安慰,你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你三年前都來過,知道她一直覺得女兒自殺是因為自己冷待女兒所致。你想想我們這個謊言對她有多大幫助。」阿儀卻若無其事地說。

「外面的心理醫生開點藥,說幾句安慰的說話,看幾次都要上萬元了。我們編的故事可以幫伯母徹底醫好心病,收萬多元算是很便宜了。」

智成不懂反駁。他明知阿儀說的是歪理,但心裡卻確實覺得好過一點。





「而且你不想和我去旅行嗎?」阿儀咬著下唇,扮出楚楚可憐的樣子。

「想!但柏鈞也會一起去。」智成衝口而出。說完,他的面卻紅了。

阿儀拍了他額頭一下。

「傻瓜,到時候我可以支開柏鈞給你點獎勵。」她挨近智成,在他耳邊吹著氣說。

智成滿面通紅,沒有再反對。阿儀就愛看他這種手足無措的樣貌。

她明白智成的弱點就是自己。

他們三人沉醉在去旅行的喜悅中,卻忘記了原先想求證的事:究竟伯母為甚麼要班相呢?

如果他們知道了,就不會有心情再去這趟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