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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謝謝你,救了我們的那沒出息的兒子...」一位婦人站在我的面前,「可是,他的情緒狀態還很不穩定...」
「沒關係。」我微笑看著婦人,「我希望跟他談談。」
 
我得到了婦人的同意,進入了病房。
 
病床中躺著的,是昨天我在電視台前從車廂中拉出來的人,林泰烈。
 
新聞報道中,已經可以看到關於他的身份。




雖然更多的是我急救時的畫面。
 
他是歌手。
曾經在某間經紀公司當了四年的練習生,後來公司倒閉,他便又到了另一家經紀公司,當了三年的練習生。
然後,終於以個人歌手身份,出道。
 
只是,出道後,他並沒有取得很多關心,甚至沒有節目的邀請,他連宣傳的機會也幾乎沒有。
過了三年後,他所出的專輯仍然無人問津。
 
醫生說,他沒有情緒病病史。




或許應該說,他沒有被確診過有情緒病病史。
 
慶幸的是,昨天發現得尚算早,雖然已經失去呼吸脈搏,但身體血液中的碳氧血紅蛋白含量並不算很高,所以後遺症不大。他休養出院後還能繼續維持正常的生活。
如果他願意的話。
 
「你好。」我走到病床前,看到半臥坐著的林泰烈。
「......」林泰烈依然把頭別到另一邊,「你就是救了我的歌手吳世娜?」
「是的。」我點頭承認道,「你好。」
「...你已經來探望我了。」林泰烈以沙啞的聲音回應著,「可以走了。」
「還沒有啊。」我依舊站在病床的旁邊,「我是來跟你聊天的。」




「不要在這裡惺惺作態了。」林泰烈轉過頭來,怒視著我,「你已經因為救我而提升了名氣,目標已經達成了。」
 
...原來是這樣嗎。
 
「雖然這話說出來可能會讓你感到更反感...」我坐了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可是,我的名氣現在便已經很不錯,並不需要用人的生命來提升名氣。」
 
我示意著後方的權主影,讓他也坐到我的旁邊。
然後,權主影搖了搖頭,繼續站著。
 
「聽說你的遺書中附著保單?」我轉回到林泰烈的方向,「家中很缺錢嗎?」
「本來就只是鄉村人家,怎麼可能會有錢?」林泰烈漸漸把頭轉到正面,讓我看到他的側面。
「很想讓父母過好的生活吧?」我也繼續輕聲問道。
「誰不想讓父母過好的生活啊?」林泰烈更是不滿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討厭我嗎?」我冷靜地問道,「因為我救了你?」
「是啊。」林泰烈承認道,「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要死?」我反問著道,「就是因為錢?」
「我已經二十八歲了。」林泰烈敘述道,「在同齡的人已經結了婚、升了職、生了孩子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歌手而已。」
「沒有想過放棄嗎?」我追問著道。
「想過,但放不掉。」林泰烈看著我,「我已經用了這麼多年來做這件事情,我做不了別的事情;而且,歌手是我的夢想。」
 
歌手是...夢想嗎。
 
「真好呢。」我也與林泰烈對視著,「能夠堅持夢想。」
「你又憑什麼諷刺我?對著我這種垃圾。」林泰烈一臉已經死心的樣子,「我甚至連兵也還沒有當,到我當完兵回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我也,曾經有這個想法。
甚至直到現在。
 




「我這個人生,做什麼都註定了失敗。」林泰烈再次低下了頭,「死了的話,至少還能給點錢父母養老。」
「很抱歉,我救你並沒有什麼原因,純粹出於本能。」我回答剛才林泰烈問過的問題,「可是,你想生存嗎?」
 
林泰烈聽了我的問題,便愣了一下,呆呆的看著我。
 
「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都有自殺的權利。」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你真的不想活了嗎?真的已經沒有別的方法能解決問題了嗎?真的已經沒有希望了嗎?真的已經沒有留戀的事情,真的要結束了嗎?」
 
在我的腦海中,曾經想過上百次上千次的問題。
 
每天也在這樣想。
 
想努力。
想放棄。
 
盡力了嗎?




筋疲力竭了嗎?
 
即使只有極微小的可能,能夠做到自己最希望做到的事情...
有奮力地追過、握過那個可能嗎?
 
「你不覺得不甘心嗎?」病房中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充斥著,「痛苦、孤獨、黑暗、迷惘......」
 
「最難捱的時間裡,都已經捱這麼久了。」
 
林泰烈的瞳孔微微顫動著,我知道他的心開始被搖動。
 
「明明說不定,明天就能逃出這個讓人感到噁心的空間。」我繼續述說著道,「就這樣白白地捱了這麼久,卻又享受不了成果...你不覺得不甘心嗎?」
 
我不甘心。
 




如果所謂『命運之神為我關上了門,必定會為我開一扇窗』的理論是對的話...
在這個即將被悶死的空間中,窗是否該差不多打開了?
 
有希望的地方,也必有絕望......
在我的地方,是否即將會有希望?
黑暗的地方,是否很快就會被照耀?
 
「如果你的腦海裡還有『不想死』的念頭,即使只有1%,也請你抓住這1%活下去。你的人生中有太多你沒有經歷過的事情,現在正在等待你。」我直視著林泰烈,「這不是為了你的家人,也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你自己。」
 
...哼。
 
真是好笑。
 
我這種人...
其實又有什麼資格向人訓話。
 
「這是你的人生。」我輕輕微笑著,「只有你能決定這個人生。」
 
也只有我能決定...
自行結束。
 
而在這個過程中...
很抱歉,成為了你的阻力,讓你的自殺計劃失敗了。
 
再次,是這個首爾的夜景。
以前,沒有坐在這個位置中感受過。
 
熱鬧的都市中,能有多少寂寞、絕望的人。
 
「這樣真的好嗎?」權主影的聲音從我的左耳傳來,「放下聯絡電話,就這樣離開?」
「反正最後決定再次自殺也好,決定活下去也好,也是他自己的決定,我介入不了。」我依舊看著前方,靠著托在車窗上的手。
「可是,我沒有想過呢。」權主影也看著前方,繼續駕駛著,「姐姐剛才的話,對他來說的影響一定很大。」
「...不清楚呢。」我輕輕微笑著,「或許,是因為我曾經跟他做過一樣的事情。」
 
一樣的決定。
一樣的準備。
 
「我的話是真心的。」我又再次打破寂靜,「我很佩服他,即使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情,仍然能堅持夢想。」
「...姐姐不也堅持了自己的夢想嗎?」權主影的語氣中依然溫柔。
 
...所謂堅持。
所謂現實。
 
「你喜歡現實嗎?」我反問著道,「現在這一刻,你身處的位置。」
「欸?」權主影似乎沒有想到我會直接問一題無關前言的問題。
 
「我討厭。」
 
我很討厭。
 
看到與自己同齡的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走的路,我很討厭。
看到其他人因為他們所做的事情而歡笑,我很討厭。
看到曾經領先的自己,被逐個身影追過,我很討厭。
 
看見鏡中的自己,我更討厭。
 
「所謂現實這件事,最恐怖的,是它會使你在不知不覺間改變。」我輕聲細述著道,「當你還以為自己一直都在為夢想而忙碌時,你早就已經因為忙碌的生活而忘掉夢想了。」
「...怎麼說?」權主影的回應讓我知道有人正在傾聽著。
「要實現夢想,就必須要先維持生活;要維持生活,就必須要先賺錢;要賺錢,就必須要付出時間與努力。然後,你的時間與努力就只會集中在金錢與生活上。」我繼續看著前方的夜景,「到你回過頭來,才會暮然發現,自己理想與現實的距離早就越隔越遠,夢想也早就到了自己怎樣伸手也不會變得接近的距離。」
 
如果當時沒有放棄。
如果開始時沒有妥協。
 
每天不斷圍繞著自己的想法。
悔恨。
 
「然後,到你醒覺的時候,你可能會嘗試掙扎,把自己變回最初追夢的自己。但到了當時,生活與金錢就已經綁住了你,即使想要追夢,現實的條件總會給予你限制。」車轉入停車場,夜景亦一下子被建築物掩蓋住,「最後,當明白自己與夢想的距離有多遙不可及時,你只會對自己怨恨、失望、後悔。接著說服自己盲目地回到現實,忘掉夢想,過比起追夢舒服與安穩得多的生活。」
 
完了。
已經完了。
 
在一開始時犯下的錯誤,已經彌補不了。
要成為理想中的那個自己,已經太遲了。
 
「接下來,再次醒覺、說服,不停循環。過著每天不斷重覆地掙扎與服從的生活。」我的嘴角再次上揚,「終於如果到了某一天,想要停止這種生活的時候,你便只有那唯一的選擇。」
 
死亡。
 
想要停止。
想要看見終點。
 
這種絕望、無助...
希望能完結。
 
「抱歉,向你說了這麼多不像話的東西。」我掛起笑容,看著權主影,「把它們都忘了吧,我只是一時之間太累了而已。」
「很可惜,我的腦不是電腦,不能按一下鍵就刪除啊。」權主影把車泊好,「可是,謝謝你對我說這些話。」
 
...我大概是瘋了吧。
 
又或者是,因為剛剛才向逃出鬼門關後的人聊過天,才感觸得分享自己的想法?
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身體。
 
「能把話說開,並不是必然的。」權主影把車門的鎖解開,「如果下次還有什麼話要說的話,就隨時說吧。」
 
從昨晚緊張的樣子也能看到...
權主影,也是非常愛惜世娜姐姐的吧。
 
「主影也是。」我也邊解開安全帶,邊回應著道,「從上次在公司看見你那天,你便好像沒什麼精神。如果有什麼煩惱的話,就隨時說吧。」
 
畢竟,我不會再以這個身份多說什麼的...
 
既然都是已死之人。
就讓這三個月能平靜地盡快過去吧。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拿了背包,把車門打開,「回去後早點休息吧。」
「姐姐。」權主影叫住了正要離開的我。
「嗯?」
 
我停了下來,與駕駛座上的權主影對看著。
那一瞬間的眼神,非常熟悉。
 
「你說過,人生是自己的,只有自己能決定。」權主影俯視著我,表情也非常認真,「人生很短暫,而緊握著不能陪伴自己繼續前進的東西的人,是到不了未來的。」
 
我依舊站在車的旁邊,呆呆地看著權主影。
 
「要活在過去,或是珍惜剩下的時間,成就你希望能成就的事情。」權主影的聲音低沉,但語氣非常堅定,「這也只有你自己能決定。」
 
...這算是什麼話?
讓人感到,如此動搖。
 
不能陪伴自己繼續前進的東西...
是什麼?
 
這種壓在我心上的,又是什麼?
 
這個宿舍...
 
對了,這是世娜姐姐的宿舍。
其實世娜姐姐,是我在香港時便已經認識的歌手。
 
我曾經嫉妒過。
我也想成為像她這樣的人。
 
在台上唱出自己想唱的歌,受到很多人的歡迎。
因為她太光、太亮...
 
漂亮的臉龐、溫柔的眼神、細膩的歌聲。
耀眼得讓黑暗的我,希望避開。
 
人氣,才華,受到肯定。
她擁有一切我想擁有的東西。
 
而這個我曾經羨慕過、貪戀過的位置...
竟然成為了我的位置。
 
我很傍徨,很驚慌。
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因為得到了自己曾經想得到的事物而感到快樂。
 
同時地,不能理解世娜姐姐自殺的原因。
只知道,她與我有著一樣的共同點。
 
在別人看上去很快樂的生命中——
 
其實被現實所折磨得體無完膚。
 
壓在我心底裡的,是什麼?
我想念著的,是什麼?
 
我走到浴室,脫掉衣服。
右肩與手臂仍然被繃帶纏著。
 
這種感覺,真實而陌生。
這個身體,既屬於我,又不屬於我。
 
我所處的環境也是。
沒有認識我的人。
 
讓我感到寂寞。
 
今早劉夏謙吻過的唇上,好像仍然有著餘韻。
 
感到心動的人,是凌心音。
 
那麼,劉夏謙吻的人,是誰?
是凌心音嗎?
 
不是。
 
是世娜姐姐。
 
他眼神中的寵溺、溫柔、悲傷、愧疚、思念、愛。
都是向著世娜姐姐的。
 
請停止這種感覺吧。
這種像傻瓜一樣的...心動的感覺。
 
抹完了身後,劉夏謙也已經回來了。
我們兩個並沒有任何交集,我也立刻回了房間。
 
雖然知道明天早上到美容室時,髮型師會幫忙洗髮,但我還是用乾洗劑噴了頭髮一下,讓自己在睡覺時能安心點。
 
再確認一次手機,世娜姐姐還是沒有回短訊。
 
已經快要三個小時了...
打個電話吧。
 
我像平常那樣,用劉夏謙的經紀人協助登記的個人電話號碼致電予自己於香港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
 
『...喂?』
 
傳來的聲音,卻不是世娜姐姐的聲音。
 
『係我。』
 
溫暖,沒有雜音。
被我調侃過無數次應該去當電台DJ的聲音。
 
那個,熟悉得讓我流下淚來的聲音。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