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幸好一開始解決了一個,不然死的就是我了。孫稜沒有擁回阿瑤,他不想黑裇衫上的血跡弄髒她,很久未試過濺出這麼多自己的血了。


剛才最後一個殺手壓在地上的孫稜,手中的利刃用力地挨近他的心臟,孫稜雙手吃力地抵著他的手腕,在最後一刻空出右手在腳踝抽出袖珍型手槍,上半身用盡力氣翻過,刀子劃過孫稜左邊肩膊的同時,子彈打穿了殺手的眉心。還有右手掌的刀傷,左邊大陽穴被花瓶劃破皮膚,右邊肋骨旁挨了幾腳和膝撞,下顎被打鬆了一點,右肩和左邊大腿被子彈擦傷,還有左邊前臂一道長長的刀痕,從手腕一路劃到手肘。被兩個殺手圍攻而沒受甚麼重傷,算孫稜命大。


「我地唔好留係度啦,」孫稜放輕聲線地說,阿瑤擁著他良久不放,「有人派佢地嚟捉你,佢地失敗左,好快會有其他人嚟。」阿瑤不知道為甚麼他會出現,為甚麼他會變成武林高手,她甚麼也不知道,但是,現在只有他可以信任了。稍稍收拾了必須帶上的細軟,阿瑤跟著孫稜離開變成廢墟的客廳,和兩個任務失敗的殺手。






「你肯定我地可以搵呢個人幫手?」安梅聽完子鳴的話,有點難以置信。一次成功的動員,還需要很多附帶的工作,安梅沒日沒夜地接受傳媒採訪,有本地的有外地的、有親建制的也有獨立派的,他知道這片段會不會被人誤解、帶惡意去解讀,甚至招人把柄,就看他的口舌怎樣去包裝好港獨盟的訴息。兩人約到了旺角一條隱蔽的後巷見一面,外面已入夜,行人專用區如常塞滿了人,就是如此才沒有人有空看到戴口罩的安梅和子鳴。


子鳴開了一個網給安梅看,「如果我地之後有咩行動......呢個人一定幫到手。你講得出嘅政治人都有搵過佢,不過佢一直都無幫過任何人。」是一個很有背景很有勢力的男人,有錢有地位,卻同樣危險,「子鳴......啲人話佢黑社會嚟㗎喎!」「你想做好件事、定係想望落做緊野?」安梅沒說話,這場博奕中,無論錢或是資源或是人脈,這個人如果成為同伴的確是一大助力。不過,可以怎樣拉攏一個這麼深不可測的人?「諗好搵我啦,我可以幫你約時間。」


晚上鄒守庸陪伴著哭泣的家人從紅磡警署走出來,神情無比彷徨。突然遭逢浩劫,屋子在變成頹垣敗瓦,最重要的是,他的女兒不知所踪......所有事都來得沒時間反應,鄒瑤是被人擄走了嗎?眼神失去焦點亂逛的守庸,迷糊中看到一個衣著整潔的男子迎面走來,「Uncle!仲記唔記得我吖?」「你係......阿瑤嘅大佬?」






「係吖阿圓呀,以前同阿瑤一齊住果個吖。」孫圓不打算廢話,「你個女而家無事吖,有人想去綁架佢,好彩我地另一個細路阿稜佢咁啱諗住去探佢,就帶左佢出嚟。阿瑤佢啱啱係第二間警署銷左案,同埋因為想對佢不利嘅人知道佢住邊,所以可能最好係去阿稜屋企暫住幾日。」孫圓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不想嚇怕守庸。


那兩個殺手有安排人清理一路上的屍體,最後當然也清理了自己的屍體和大量的血跡。不然的話,老總大概會驚得半死吧。


但他仍然嚇怕了老總,「吓?你講就得啦?我個女而家係邊呀?做咩唔搵警察保護佢吖...」「Uncle你唔洗擔心,」孫圓拿了電話出來,是已經接通了的阿瑤。守庸極為緊張地接過電話,二人漫談的同時,孫圓在想,根據孫稜是Benedict下的命令,現在派去的殺手已經死了,Benedict也死了,綁架阿瑤的命令應該也消失了,除非葉少將再下同一樣的命令。沒有殺手敢去醫院殺人,孫稜自己的屋子在市中心,從工作的醫院到屋子的一段路,孫圓可以安排人在沿路返放工的時間戒備,阿瑤起碼現在是安全的。






申請警察保護令?沒有甚麼比保護她的警察綁架更防不勝防。孫圓祈禱著,希望阿瑤可以說服父親放棄依賴警察的天真想法。


「好啦......你要小心安全呀!」守庸對女兒的緊張情見於色,他現在最好還是不要見女兒,畢竟公眾人物,把公眾注意力帶到女兒身上絕不明智。守庸對女兒的愛,從他們漫長談電話的時間和緊張,可見一斑。多輛私家車的聲音迫近二人,狗仔隊來了。「Uncle你唔洗擔心嘅......只要呢件事一過,就會安排阿瑤返屋企㗎啦。搞到你見唔到佢真係好對唔住,但係都係為佢安全著想,希望你唔好見怪。」「世姪唔好咁講......唔係你地幫佢我都唔知點算。」「咁...之後我再搵你啦。」


機靈如孫圓,精神此時沒空集中在冷靜的守庸身上。


跑車沿著馬路向西行,阿瑤才好好看清孫稜,和他身上的傷口。孫稜左手搭在波棍上,手臂的刀傷不停地滲出血水,一點點地滴到皮套上。做護士的阿瑤不忍,「不如停低一邊先啦......」孫稜沒回望,仿佛身上甚麼事都沒有,「唔洗,我無事。」其實,他不是很敢望她。


孫稜自己的屋子在中環的鬧市中,在蘭芳園的斜對面。一個人的房子來說算是大得很舒適,阿瑤收拾了一下行裝,孫稜換去染滿血的黑衣,拿噴霧膠布隨便噴了一下血流未停的地方,抹一抹染血的身體。之後陪著阿瑤去銷案、打電話,沒有甚麼時間閒聊或是叙舊。阿瑤平復心情後,不再是那驚弓的小鳥,顯出一向的堅定和知性。醫院的同事都經常稱阿瑤做超人姐,因為她做事俐落,而且轉數快,在長年人手不足的醫院中,臨危不亂是很重要的特質。






阿瑤其實心底也很怕,跟家人暫別,還有不知幾多人在外面想要她的命。不過再想深一層,其實這種腥風血雨,又怎麼可能沒自己的份?


跟父親整整談了半個小時,阿瑤在孫稜床上掛上電話時,孫稜已坐下逐粒鈕扣解開今天第二件染滿血的裇衫。「嘩......」」阿瑤看到那刀傷時不禁驚呼,他左手臂又開始滲血,這個年代的噴霧式膠布帶有止血的功能,但像孫稜這種深得劃開肌肉的刀傷大概只是杯水車薪,整整四寸的血溝,阿瑤急急到他旁查看那傷,正常人早就痛到暈倒了,孫稜還若無其事地忙了兩三個小時替她打點好一切,「無咩事嘅,唔係啲咩大傷......」「你坐低啦,慢慢比隻手我...慢慢!」孫稜把手放在床邊椅子的扶手上,頭一陣暈眩。


阿瑤靠近去看,如果平日急症室看到這種傷勢,醫療科技再先進,其實最好是先打兩針麻醉,再縫十幾針,把那隻手包紮得糉子一樣再要病人休養半個月不做任何劇烈動作。孫稜望著阿瑤靠得如此近,總有點不慣,身子不安地動了一下。阿瑤沒有了以往的天真,但這刻,她認真得性感。「隻手放係度唔好郁,我去搵紗布幫你包好佢。」


當阿瑤捧著屋子的急救包回來時,孫稜的身體終於記起了身上還有數十處拳打腳踢、半空中摔到硬地板的瘀傷,想轉一轉身脫去內衣都沒有氣力。「你呢啲成日都整親嘅人屋企竟然連三角巾都無。」阿瑤沒好氣地給了個白眼,孫稜暗笑,哪有殺手會把手包得不能動彈的?「其實唔洗點理佢...」「咁你條命洗唔洗理吖?大少?」阿瑤又給了個白眼,說著蹲下來仔細地,由洗傷口開始做她最擅長的事。


孫稜覺得他欠了阿瑤很多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果年考完會考,你就去左讀中六仲上埋大學,其實我同阿圓...」「我知吖去左出嚟行古惑吖嘛。」孫稜愕然,「你...幾時知㗎?」阿瑤正噴多一重加快癒合的噴霧,又忍不住嘖了一聲,「一早知啦...你估我真係信你兩個放學係去打波打到成身傷哂返嚟咩?」孫稜卻忍不住偷笑,「果時我地仲話係碌左落樓梯,明明全身上下都瘀哂。」阿瑤沒好氣地瞪了孫稜一眼,不自覺懷念著以往三兄妹的日子,「就係考完會考果陣,阿圓偷偷地話左比我知,原來果時阿爸咁犀利...仲一手一腳教你地咁多野。」孫稜坦然,「我地兩個無其他阿爸㗎啦。」阿瑤嚓的一聲拆開繃帶,「其實你點解唔學下阿圓咁去做正行姐?Suen’s Investment幾好聽吖,又出得嚟見人。」孫稜又偷笑,「唓,我都好見得人㗎。(係咩?)依家我係酒吧同畫廊老細嚟㗎,之前啱啱畢業就做左一排Bell Boy仔,之後儲夠錢就開左間酒吧,成日都要巡...」「夜晚就去做蝙蝠俠吖嘛!超又唔見阿圓咁辛苦?搵啲錢又多過你!」






雖然從小孫稜就比孫圓好打,但孫圓的確是出色的一個,無論到哪裡都是他的朋友,從小不會得失人又懂事,相對之下孫稜活脫脫是個呆子。「其實點解...佢會收養我地三個,仲要你兩個去學...佢啲野嘅?」孫稜從沒機會問清楚,只記得還未懂事時質疑過父親學這些是為了甚麼,換來的就是用藤條的一輪暴打,之後到孫稜懂事時,父親已經離開去了外國蟄居,「可能佢想我地繼承佢衣砵,」這麼多年的打打殺殺,突然好像轉眼即逝,「下次見返阿爸就去問多次......」


「嗱!搞掂!」阿瑤把最後一寸繃帶在孫稜的前臂扎好,「你好好地同我抖幾日唔好立亂郁佢吖!」孫稜笑了笑,改變話題,「你係醫院對啲病人都係咁㗎?」「識條鐵啦你,」阿瑤俐落地拿出一塊小小的紗布沾上酒精,「柴灣嘅超人姐都無聽過。」一手扶著孫稜的下巴,把太陽穴的傷口拉近。孫稜不敢側目,直直地望著房間的另一邊。阿圓熟練地一下一下拭去額角到下巴的血跡,濕潤的酒毒爬上歷經傷害的面皮,這是孫稜懂事後第一次跟一個女人如此親密。阿瑤察覺到孫稜不自然地緊繃,「點呀...好痛?」「無...好小事姐...」「你呢啲case係E仔嚟㗎!Emergency呀!」


清開血跡後,出現一斜斜的紅痕,再薄薄噴上噴霧膠布,阿瑤覺得自己在工作。「如果你可以請到假就請幾日假先啦。」阿瑤沒答話,有兩個黑社會的哥哥也算她幸運吧。「之前你有次又係成身傷哂,話同啲街邊啲爛仔打交,又係我同你包傷口。」阿瑤望著那些為她而受的傷,仍是帶點不安和心酸。「對唔住呀......最後我地都係帶左麻煩比你......」更心酸的是孫稜,不如不見,就是不想把這種腥風血雨帶給阿瑤。


這麼多年的想念,到了真的再見面了,卻無時無刻想逃離。孫稜在想,他憑甚麼留在她的生活?就算是現在亦一樣。


好不容易清好比較嚴重的傷口,阿瑤跳上他的床找出電話,不知怎麼有種回到家的感覺,可能因為孫稜真的像她的家人一樣吧。沒有孫稜的話,她已經成為永不會尋回的失踪人口了。「咚咚!」孫稜一手敲門一手拿著一盤水果入房,放到阿瑤旁邊的桌上,「比你㗎,今晚好好抖下啦。」阿瑤望著批好皮切得整齊的橙和蘋果,一邊放入口中一邊說,「阿爸都會每晚批啲生果比我食㗎,」她是鄒守庸剩下唯一的親人,「希望佢唔好有事啦。」






孫稜不知道怎樣安慰她,他知道殺手找上阿瑤是因為她是他倆兄弟的家人,守庸不相關也自然不會有危險吧,他決定轉變話題,「無男朋友切比你食咩?」阿瑤沒好氣地白了個眼,「阿孫大哥,廿七歲啦我。」


孫稜一時不知怎樣答話,阿瑤又開始說,「跟返阿爸住之後,佢一路都好錫我...供我去讀大學又支持我去做護士,雖然佢間唔中都OT,我又成日都要撲返去ER頂更,但係屋企...屋企係唔同啲。」這麼多年沒有見她,孫稜固然高興阿瑤可以有一個愛錫她的家庭,同時也很妒忌。只恨他是如此不見得光......如果孫稜再找回阿瑤,放棄殺手的身份,他可以去幹甚麼?麥當奴?如果他們可以一起,孫稜不介意,只是當時,孫圓也剛出來混,他不想放棄他的大哥。


現在回想,孫稜好像只不過猶疑了一𣊬,然而就這樣,他和阿瑤就好像天人永別一般。並不是沒有辦法找對方,而是好像忽爾失去了想繼續聯絡的感覺。阿瑤入了大學,找到她的世界,畢業後也一頭栽進了醫院。一人以奪人性命為職業,一人以救人一命為抱負,兩人都自覺不應該再見吧。


「雖然十八歲阿爸先搵返我,阿媽又走左,不過屋企都算係幾熱鬧嘅。有另一個阿媽同細路,好彩果日佢地都唔係屋炸,如果唔係都唔知點算。」孫稜其實一直都想問,「點解果時會送左你去孤兒院嘅?」「阿爸佢以前係係大陸做生意嘅,後尾佢一個做書記嘅朋友比中央雙規,佢明明無牽涉啲咩,但係係大陸政府要搞你就唔洗理事實㗎啦......後來我阿媽就去左投靠其他親戚,點知發現有左我,我出世之後無耐佢就走左...」孫稜靜靜地聽著,「啲親戚又話養唔起,所以就送左我去孤兒院,之後就比孫行領養左啦。」孫稜心想,好一個爸爸啊。


「你唔好以為阿爸係有心掉低我咁多年喎,」阿瑤一眼就看穿了他,「佢走緊佬嚟香港,加上佢又無班親戚聯絡,同埋又唔方便再上返去大陸搵先至失散左咁多年炸,佢一知道我比人領養左落嚟香港已經即刻四圍搵我嘅消息㗎啦。」她真的很愛她失散多年的父親吧,孫稜沒說出口,他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阿瑤看著沉默的孫稜,她知道他在想甚麼,又轉一轉話鋒,「你呢?咁多年除左蝙蝠俠仲做過咩吖?間屋得你一個人住炸?」怎麼會不是一個人住?心裡被住滿了,多空蕩的家也住不下其他人。






孫稜似笑非笑,那一刻他不知道該說甚麼,這麼多年這麼多秘密、他做過這麼多不可見光的事、這個城市最陰暗的秘密,是的,他們大概本來就不應該再見......他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係吖。」「你唔係話你開左間酒吧同畫廊㗎咩?」「哦...其實都無咩特別嘅,都係放低筆錢請個人做經理,得閒返一返去行下就得㗎啦......」其實心底,他根本不想理會,就是平日當作消遣罷了,「今次呢件事,其實係同阿圓有關嘅......」


阿瑤凝神聽著,但孫稜不懂怎樣說清楚,「......有班人想要脅阿圓做啲佢唔想做嘅事,所以就諗住綁架你去迫佢就範...」「吓......咁依家點?」「呢間屋你住幾日先啦,我同阿圓會諗辦法解決件事,等你可以快啲返屋企,」孫稜頓了一頓,「盡量和平咁解決件事。」「你......又要去打打殺殺啦?」孫稜沒作聲,他不想說得血染四方,卻也說不出謊。孫稜不會罷休的,他承受不了再把血沾上阿瑤,他要他的世界的人不敢再打阿瑤的主意,流血又如何?對於這句疑問句的請求,不懂說話的他,只回應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孫稜望到空空的碟子,他知道他應該要走了,頭正準備轉,「咪住唔好郁!」他的額角又開始裂開。阿瑤在手袋左找右找,抽出一塊粉紅色的Hello Kitty藥水膠布。孫稜笑得洩了氣,「喂吖...唔好啦...!」阿瑤爆笑著撕開包裝,「嚟啦聽姑娘話!膠布先快啲好吖!」二人扭成一團,最後孫稜被阿瑤捉住,輕輕地貼在那條紅色的傷痕上。「今晚你留低好唔好?」阿瑤突然說,語氣比請求堅定、卻比剛才的工作溫柔。


孫稜終於正眼望著阿瑤,一股親吻她的衝動湧上心頭。


黑暗中,孫稜聽到一把聲音,「......今次件事完左,不如唔好再攞條命去搏啦?」


廿八歲的人生,孫稜第一次睡得如此深沉,他的世界沒有試過這麼寧靜。


清晨第一絲光線灑入房間,孫稜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