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二十號星期四十一點多的中環仍然是如常地繁忙,買少見少的大排檔在講求速度效率的時代,變得連顧客都買少見少。「永哥!一碗牛爽腩一碗牛雜麵唔該!」在橫街中的水記,永哥望穿蒸氣中看到那個熟客,他今天幸運,還有一碗爽腩賣,「得!」孫圓和鶴叔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毫不介意街邊廢氣、人來人往的吵鬧,數以百計的白領在威靈頓街車水馬龍地找菜館,熱氣漏進了二人身處的橫街,他們坐的位置是一小斜坡,一點都不容易坐穩。「牛爽腩牛雜麵!」鶴叔去永哥前的枱前拿回桌子時,一個年輕男子走近二人。


「請問......你係咪孫生?」鶴叔轉身望著男子,孫圓垂下頭準備食一天只售兩碗的牛爽腩,眼球轉過去男子方向,「有咩幫到你?」「嗯...我之前托朋友搵過你秘書希望可以有個機會見個面,然之後你秘書話你今日只有食lunch嘅時間得閒,可以去你食野嘅水記搵你,」其實今天的香港有誰不認識這個年輕風雲人物,孫圓只是想看看這個生澀靦腆的男子應對如何,「我叫郭安梅,係香港獨立聯盟嘅主席。」


孫圓此時才起身握手,「哦係吖我秘書有同我講過吖,唔好意思今日係忙左少少,希望你唔好介意我地食住傾啦。隨便坐得㗎啦,呢位係鶴叔,係我做野嘅partner嚟。」「唔介意唔介意,唔該哂你肯呢個時間都見我就真。」安梅緊張地坐到孫圓對面,他其實不比孫圓年輕得多,但可能是出身的關係,他感覺到孫圓好像見過他十倍的世面一樣。孫圓和鶴叔上下打量了安梅一下,真青春啊。「隨便叫野食啦。(唔洗啦唔該哂)咁,我有咩幫到你?」






安梅向無數人推銷過他的想法,見過無數不同地位不同氣質的人,爭取過不同團體不同圈子不同政見的人的支持,一個踎在街邊隱角大排檔食牛腩麵而且有黑社會背景的年輕千萬富豪,卻肯定是第一次。「孫生或者我開門見山啦,近期特別特別係特首過左身之後,我地港獨盟依家好需要資源上同埋唔同人嘅支持,」安梅停了一下,「唔知孫生你有無睇到最近嘅新聞,香港政府不斷打壓爭取獨立嘅政黨、內地政府派人嚟香港進行不法活動......」


孫圓剛咬下一大口牛腩,打斷了他,「我想問下,你覺得點解我地要搞獨立?」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使安梅愣了一愣,「因為...我地唔希望變成同中國一模一樣,無哂...」「你地代表到幾多個香港人?」這傢伙是來挑我機嗎?


「孫生,我地剩係代表到自己。」孫圓覺得饒有趣味,「即係話,你地一小撮人,香港800萬人,百份之一就係八萬人,而你地成員、支持你地、捐過錢比你地嘅可能連百份之二都無,選舉入面投票過比你地嘅可能先啱啱夠兩成。你地要嘅香港獨立,影響嘅係百份之一百嘅香港市民,仲有你地好討厭嘅大陸雙非新移民優才。仲有內地政府,所有野都會比你地想要嘅野搞亂,國際社會會地震,香港變成國家,即係無一國兩制啦?以後做生意由香港做跳板去大陸嘅變左由一個國家去另一個國家,你就會斷哂靠中港關係做生意嘅人嘅衣食。就係因為你呢一小班人嘅一個諗法。」






多麼像廢中的心態啊,安梅在想。「如果要八百萬人都同意嘅諗法先可以實現,咁我諗我地比較適合無政府狀態,因為有政府都唔會做到任何野。」


明明一開始是安梅來找孫圓客客氣氣地談話,現在變成了孫圓是考官般的考試。「咁你,你地,點解覺得我地應該獨立?」「孫生,如果我地再由得大陸咁樣去赤...」「郭主席,我係問,如果唔理中國大陸對我地香港做嘅野、做過嘅野,點解仲要獨立?」「孫生我唔係好明白你嘅問題,」「如果係因為大陸對香港造成嘅傷害所以要搞獨立,嚟到去區分返中國同香港,獨立有用咩?獨立左真係可以脫離中國嘅影響?依家中國每一秒都影響緊香港,獨立左之後一直都會,到時你諗住點?打仗?」


安梅膽子大了,報以一個微笑,「孫生你聽落好似高官喎。」「我係邊個會決定我講嘅野係啱定錯?」「孫生,你覺得點解我地要冒住比人拉、失去前途、被全世界唾棄都要繼續落去?」「因為你身痕?」






「因為我地連自己嘅學生都保護唔到。當香港人係會因為政見比人謀殺,我地可以點樣同自己講一國兩制仲存在?獨立係唔係一個擋住赤化嘅手段我唔知,起碼唔可以繼續維持現狀。我地唔獨立,仲可以點?」「我諗...你可以選多兩個議員入立法會先囉。」「你覺得立法會仲可以改變啲乜野?」孫圓忍不住笑出聲,「等你唔洗嚟搵我攞錢洗吖。」


「當啲傳統政黨日日係度呼籲要相信法庭同法治,但係所有判決結果都係打擊無權無勢嘅市民,政府一次都未試過比人告得入,呢啲可能係佢地想要嘅法治同公義啦,唔係我地想要嘅。同樣道理,每一次有人比人DQ佢地都第一時間準備補選,咁DQ個結果鬧嚟做咩呢?如果你係第一個投降接受個唔公正嘅結果,咁點解要做第一個跳出嚟搶話語權去批判?我地唔想咁。當個制度淨係保護權貴同既得利益者,而過時嘅基本法仲有一國兩制咁緊密咁扣埋一齊嘅時候,徹底否定佢地先至係唯一嘅出路。坦白講,我地唔係無其他地方去我都唔會坐係度。」


孫圓差不多食完他的麵了,微微點了點頭,「但係,你覺得獨立對香港嚟講,係正確嘅一件事咩?」「孫生你講野真係好玄喎。」「果晚嘅集會,全世界都睇到香港人有幾慘,共產黨連學生都夠膽冧,唔係一個唔係兩個,係四十二個,仲要一直無人理。但係,跟住呢?」安梅無言了,他終於聽懂了孫圓,「想香港獨立,但係香港人當唔當自己已經係一個民族先?我地有自己語言制度政府文化同歷史,但係點解反獨立最激動嘅都係香港人?你有無諗過?」


「因為佢地唔敢得罪大...」「No,呢個係病徵嚟姐。」孫圓把湯一飲而盡,「因為香港人嘅民族性就係會排除所有新嘅野,所有敢想敢做嘅人都係異類,未聽過嘅idea就係嘩眾取寵,去到一個地步,連自己學生比人買兇謀殺都唔理。你有無諗過最唔珍惜香港人嘅就係香港人?甚至,最憎香港人嘅,都係香港人。香港人係咪一個民族?絕對唔係。Absolutely fucking not。連最基本嘅民族意識都無,連一句Hong Kong is not China都要比人批鬥咁多年,你憑咩獨立?香港人配有屬於自己嘅地方咩?如果果晚集會真係咁成功好多人支持你嘅話,你唔洗坐係度啦。辛辛苦苦比人拉比人打鑊甘嘅,仲要四圍匿埋,特首一死左主流社會一窩蜂去批鬥獨立派,依家又一窩蜂去話啲學生比人殺好慘。善忘、跟大隊、言語無價值、保守、奴性重,香港人嘅核心價值你地理解未?來來回回你地除左掌聲,根本乜野都無。」


香港人的民族性,安梅也有想過,但沒想過有人比他想的還要透徹,他仍然是一句都搭不上。「你地截至今日為止,有三個選到左嘅區議員,一個立法會議員比人DQ左,仲有無地下黨員我就唔知啦,仲有個活躍嘅facebook page我就知嘅。咁,實際啲講,你想要啲咩?」






安梅聽得入神,思緒拉回來了,「自從梁建軍過左身之後無任何業主肯再租佢地嘅地方比我地用,我地目前為止好需要一個辦公室,而我地知道你名下嘅寫字樓空置率都好高......」「哦,咁你想我租個地方比你,咁全世界都覺得我係獨立派㗎啦喎?」「孫生,all due respect,」安梅熱血衝上腦,「我覺得你唔在乎啲人點睇你喎。」孫圓微咧開嘴,說漏了嘴嗎?孫圓眼中安梅無異於一個熱血的死𡃁仔,說了一大堆道理,卻突然有衝動聽聽他有甚麼好說。要孫圓這種人看不起一個人只要一𣊬間,要孫圓去期待你有甚麼話要說,卻李嘉誠也未必做到。


「唔好意思公司果邊陣間仲有會要開,我返去會考慮下,同睇下幫唔幫到你先,我遲啲再聯絡你啦,祝你好運呀郭安梅。」二人留下帶一點頹喪的安梅。
雖然安梅沒太大期望,他也不是未被別人質疑過,但是這一次有點不同,不知道為甚麼往回頭走的路上,孫圓說的話好像纏著他不放一樣。


水鶴全程沒有出過半點聲,其實他很清楚,郭安梅之所以還沒有死,只因為孫圓說服了黑刀手。孫圓根本不是要質疑安梅,他要是不支持安梅的話,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孫圓眼尾瞄了水鶴一眼,又繼續走,「幾好吖......」還是沒說話,水鶴卻很肯定看到孫圓嘴角滿意地偷笑。


早上的上環人不多,男人慢慢走過文武廟,沿著荷理活道走,都是外國遊客在拍照,越近摩羅街越多古玩店,佛像滿街,還帶點鴨寮街的味道,不過是遊客版,佛前有英文解說。男人走到東街往樓梯向下走,不一會步入華樂冰室。冰室今天沒甚麼人,最奪目的是一個光頭大塊頭的男人,低頭飲著奶茶,還有一碟沙爹牛肉麵。男人靜靜坐到他對面,光頭男仍然甚麼都沒說,抬起圓而光滑的頭,像他說話一樣,從眼神已經看得出是個非常輕挑的人。


「靚仔要咩吖?」「凍奶茶。」孫稜望著光頭男,光頭男咧起嘴笑,「嘩咁多年你都記得去邊度搵我喎阿刀哥!」孫稜仍在等他的奶茶,不一會奶茶滑到他桌前,他執起飲了一大口,甚麼都沒變啊。「唔該哂你。」十花好像個小孩被逗樂了,「咩話?講大聲啲?」孫稜無奈地側面望著他,他也是甚麼也沒變啊,「點解你會知?」十花叉起了一大串公仔麵放入口,「因為原本係柯打我去做㗎囉,我借啲依唔去姐。於是佢地派左三個大陸仔去做囉,」十花竊笑,「叻仔啦,一打三,葉問都唔夠你玩啦。」孫稜仍然面無表情,他沒想到十花會被收編。「連十花都唔要新界幫走去做人隻狗,真係世界變。」十花笑容更燦爛,「你同啲客講心㗎?邊個出得起錢我咪去邊個度囉,好難明咩?」「比錢你去殺細路都做?」






十花一剎那笑容僵住了,眼睛由上揚變回集中,「......我都係啱啱先知。」孫稜知道十花收起了他的輕挑,靜靜聽他說,「如果係咁愛國,你細妹死左啦。」孫稜知道了,十花是紅雀團,但不是去賣命的。「咁你又做紅雀?」「講到有得揀咁,我地炮灰嚟炸!人地出得起錢,又多行家入左,做咩唔入姐?」「...我無入吖。」孫稜若無其事地說完後,十花瞪大了眼,孫稜低頭飲奶茶。


確定他不是在誇大後,十花鼻子哼了一聲,「好唔合群喎你。」「真係有咁多行家咩?你同鬼手之外,香港嘅仲有幾多個吖?」「都......係吖。」十花知道自己理虧,他只是帶著盲目的恐懼和跟風的心態加入了,現在他這樣暗地裡搞破壞,更是心虛。


孫稜原本是沒甚麼反抗的心思,但孫圓說的話、Hugo的死,還有殺學生的事改變了他想法。不是每個人都是郭安梅,玩政治原本就是奢侈的一件事。香港人、或者籠統地說人,真的是這麼短視嗎?討厭政治不是導致惡人當道嗎?沒有人想到的是,人關心的事是很有限的,街邊乞丐你會不屑一顧,如果那是你兄弟呢?是的,人是愚蠢短視的。「你唔玩,下次可能就係我嚟搵你玩㗎啦。」十花意味深長地說,孫稜沒出聲,平靜地望著十花,十花知道他想問甚麼。


「除左殺學生之外,佢地有叫我做其他野...」連十花都覺得難以言語,「有一家人死左個學生嘅仔之後,上哂報紙咁,後尾先知原來佢地自己都係啲搞港獨嘅,佢地就要我冧左佢地。」孫稜睜大雙眼,「咁有良心唔似你喎。又唔係學生細路。」「唔止咁小事!佢地係要我去滅左佢地門。」「你又唔係未做過。」「但係唔係因為啲咩政治野囉!又唔係做過啲咩,就要人地全家仲有親嘅幾家人死哂。」十花停了一停,「不過我都係做左。」孫稜奇怪了,「吓...滅門都無人報過?」


十花竊笑,「頂你返嚟廿一世紀未呀?邊有人報呢啲野㗎?新聞有幾可報死人同失踪㗎?」孫稜一想,也對。「所以你就背後搞破壞?」十花也不知道還想做甚麼,甚至,幫孫稜救妹也是隨心而為,搞幾多次破壞才搞得垮紅雀團?再者十花不可能搞多幾多次的。「點都好,多謝你先。」






「係喎,仲有樣野你要知,」十花看得出孫稜萌生去意,「三六嚟左香港搞呢個紅雀團。」孫稜愣了愣,「吓?邊個嚟?」十花又忍不住了,「唔係掛?三六你都唔識?搞錯吖!你真係要返多多啲大陸喎。」孫稜聽到兩個數目字,只知是內地對殺手的稱呼。他們在大陸像貨物,只有自己的編號,不像香港,起碼還把服務員當成是人。


江湖上,香港和大陸都流傳著一句說話:


六合之內無三六。


不可能有第二個,甚至以後都不會有第二個。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他殺過多少人,只有一個又一個令人打哆嗦的故事。全亞洲最可怕的殺手,一個黑白兩道都不敢多談的男人。要賺到這個稱號,絕不只是名氣而已。


六合,即是天下。三六,天下無雙。






「世姪!唔好吹水喎!」「世伯你有無返大陸?大陸行古惑比人捉到,邊個唔洗打靶?」席間議論紛紛,沒有人想打仗,卻也沒有人否認已經沒有他們中立的空間,「我知道孫圓搵過咁多位世伯,佢就一開始已經講到明唔妥大...」「你知唔知孫圓條撚樣搶左我地幾多生意呀!」元朗強生起怒意,「你叫我地幫佢!信唔信我依家就啪左你!」「......你唔洗幫佢,」客人不敢再挑起他們情緒,「但係...係佢地眼中,你地中立,同佢地作對係無分別。」


「世姪...」一個老者開口,「黑社會...唔可以愛國咩?我地不嬲都唔撐啲咩獨立派㗎啦......」「世伯我知道,」客人急嚥一口口水,「你以為愛國嘅黑社會就唔會有事咩?」客人膽子大起來,「香港人,呢樣野佢地已經唔會放過你啦。」元朗強凝重地望著客人,「為左穩定殺學生,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嘅大陸,會放過一個你地呢啲地方勢力咩?」


席間又再議論紛紛。


下午的陽光中,男人拿出一個大容量的硬碟,他知道他為甚麼一開始會藏起它,也清楚它可以帶來甚麼傷害,現在是利用它的時候了。他按下電話一粒鈕,「Tiff,幫我call齊人,半個鐘之後開會。」


一刻後,梁至誠看到簡報,口張大得閉不起來。


風暴,彷彿波浪一般沒有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