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一家醫院的病房裡。

白色的牆身、白色的花瓶、白色的床單,以及濃烈的消毒藥水味,實在單調又討厭。

可現在最重要的事實是,我獲救了。

真的獲救了?我不禁懷疑。

病房裡只有自己一人,不見Ocean和其他人的身影。





我嘗試移動身體,卻被痛感止住了。

此刻整條右腳被緊緊包紮,只露出腳趾部分。

「唔好亂喐呀,會令傷勢更加嚴重,不過反正你以後都要拐住行路。」一個中年男人走入病房。

「你係醫生?護士?我個朋友,Ocean呢?」我問他。

「你睇我嘅裝扮似係醫生護士咩?」穿著整潔西裝的男人說:「你個朋友仲未過危險期,要多加照顧。」





「係……」我感覺眼前的傢伙不是善男順女:「咁閣下係……」

「我個名係咩唔重要,或者你叫我靚仔都得。」那人說了幽默的話。

「咁靚仔你嚟搵我係……」

「哈哈,你居然真係咁叫我,好,非常好,有前途。咁我直接講啦,其實我係政府嘅人員,特登過嚟睇你架。」

我立刻想起考古隊罹難的事情。





然而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仔細聆聽他的說話。

他拿起一份檔案,然後說:「周達隆,中大翻譯系Year 3學生,阿爸係會計師,阿媽係文員。唔,幾好呀,唔錯嘅中產家庭。」

我心中懊惱,看來的確是個麻煩。

「哎呀,不斷朗讀你嘅私人資料好似唔係幾好。我諗你應該有唔少問題?歡迎問我,我會一一回答。」

情況極度怪異。他那種調皮的語氣,彷彿告訴我要小心說話。說來,哪有政府人員會用這樣的語氣。

「我比較想知道你搵我嘅原因,靚仔。」我還是友善一點比較好。

「唔,果然唔會問無聊嘅問題。好!咁就開門見山啦。」接著,他從公事袋裡拿了一份像是合約的東西,再從西裝衫袋裡掏出一支藍筆。

「仔細聽住啦,呢份嘢係保密協議。」接著他改掉調皮的語氣,換成認真嚴肅的措詞:「只要你簽左呢份保密協議,唔將你嘅地底經歷講俾任何人聽,就可以即刻擁有港幣五百萬嘅支票,繼續你嘅生活。」





真金白銀的五百萬?

足夠實現很多事情了。

然而,我能夠信任他嗎?

「冇其他代價?只要我唔講地底嘅嘢,就可以攞到五百萬?」我向他確認。

「冇錯,只要你真係保密,呢世人都唔講關於古墓嘅任何事情,就可以攞到呢五百萬。呀,係除左我之外,因為我地需要少少資料。」他說。

我思考一會,想來眼前這個西裝傢伙或許是陷害我們。

「我知道你會諗乜嘢,你覺得考古隊嘅事同我地有關,所以唔信任我,係咪?」





我微微點頭,卻不敢直視。

「哈哈,果然係我估到嘅情況,不過絕對正常。」他又轉回調皮逗人的語氣:「所以我作為傾條件嘅要俾更多誠意,你有咩疑問我都會老實答你。」

他真的不會撒謊嗎?

不管了,先問幾條再說。

「咁……係咪你地封鎖考古隊離開基地翻地面嘅出口?」我直截了當,本來說出口時有點後悔,生怕得罪政府人員。

誰知,他想也不想,就老實地回答:「係。」

「點解?」

「滅口。」





說到這裡我不禁呆了呆,政府是有這麼冷血無情的嗎?

重點是,他為何這般坦白?

「咁你點解唔滅我口?」

「哈哈,呢條唔答得。」他冷笑一下。

至少,我現在存活在醫院裡吧。

「點解要隱瞞關於古墓嘅嘢?」

「唔,問得好,要詳細回答。」





我自己也想不到,他會將真相原封不動地告訴我。沒有一點撒謊的感覺,他說的內容跟我親身經歷和考古隊隊員所說的,完美地串聯一起。

在建築位於天水圍天恒邨的恒和樓時,政府工程師早已發現古墓的存在,估計大量文物和珍品藏在當中。當時政府為了避免工程延誤,便隱瞞公眾,墓穴的事情先擱在一邊。

然而,隱瞞真正的目的,是要私吞古墓的所有珍貴古物,獨佔一切。

於是,政府密謀組成合共二十九人的考古隊,當中包括具探墓經驗的專業人士、工程師、考古學家、古文翻譯、珠寶鑑定等人才,並與全部參加者簽訂保密協議。

當然,優厚的報酬是在所不免的。

不幸地,考古隊最終自掘墳墓,遇上致命陷阱。

眾多考古隊成員因而慘死,其中包括身為政府人員的李隊長。

收到地底的求救訊號後,政府當機立斷,派出親信,封鎖基地通往地面的兩個出口,分別是鐵門和升降機。

至於我、Ocean和小儀,就在政府摧毀升降機時,剛好在裡面。

那是他們的一大錯誤。

極度嚴重的錯誤。

在新聞媒體裡,我們都報導作因升降機故障墮下,而不幸罹難的青年。

誰知,數位行山人士在沙橋村附近的山頭(香港西北方,接近尖鼻咀和流浮山)找上重傷的我們,並作出救援。

然後,就來到這裡了。

難怪眼前的政府人員要向我交涉,原來是要隱瞞世人,瞞天過海。

倘若我將所有事實供出來,一定會引起大騷動,隨後政府也許會淪陷。

然而,我這麼容易就能知道這些機密,證明他有一定把握,確保我不會說出去,或者是無法說出去。

「咁點解你要咁誠實……」我試探他。

「因為……我有信心你會簽訂保密協議,即使我地喺你眼中係十惡不赦嘅賤人。」

「但係而家咁嘅情況,你地仲可以隱瞞咩?喺一棟大廈裡面出事,然後喺沙橋村搵翻重傷嘅我地,仲要加埋失縱嘅二十九位考古隊成員同埋小儀。」我說。

「呢方面我會有辦法,到你簽左呢份保密協議,我就會俾一個版本你,同班記者講清一切。至於其他人,就唔係你要考慮嘅範圍。」

我陷入沉思,不知如何是好。

他卻開口勸說:「年輕人,以後嘅路大把嘢睇,大把嘢享受,唔好為左一時意氣,而蒙蔽眼睛呀。」

這番說話的語氣彷如慈祥的老人。

然而,他的暗示足夠清楚了。

我看得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以及眼前的一切。

如果我執意說出考古隊和古墓的秘密,我就要遭殃了。

他一開始朗讀我的個人資料,大概已經是種暗示。

政府,毋庸置疑,是所有事情的元兇。

考古隊所有人的犧牲、小儀的犧牲……

都是政府一手做成的。

他們理應接受懲罰。

不過,我們各人辛辛苦苦,作出龐大的犧牲,是為了什麼?

一條生路。

對,生存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Ocean和小儀跟我說過,一定要揭發幕後兇手的陰謀,可我不是那些大義凜然的男主角,而是掙扎求存的普通人。

「我明白,我要嘅,係活路。」我恍然大悟。

「哦?咁容易就範?好難相信啊。」西裝男人說。

「咁我要點樣證明?」

「簽左份協議,然後分享你全部嘅經歷,記住,係全部,任何你知道可能未死嘅人,都要一一講出嚟。」他說。

「好。」

他這樣說,阿銘和Mark的事情也不能隱瞞了。

只好在心中跟他們道歉。

我只是個掙扎求存的普通人。

用上一小時的時間,我將一切經歷,都告訴他。

由看見升降機前的屍體,到進入古墓,搏鬥守墓人,遇見祭血鏡和乾屍皇帝,收到Mark的求救訊號,都一一說出來,不留半點隱瞞。

說完,口水都幹掉了。

還帶一點哀傷,一點內疚。

「唔,飲啖水。資料好詳細,果然係有表現誠意。」他微笑,跟我握手:「既然係咁嘅話,我地俾更多你,就七百萬。」

最後的二百萬,大概是他給予的一支強心針吧。

其實,我知道自己錯。

錯得離譜。

埋在土裡的良心。

然而,我別無選擇。

「仲有冇其他問題?」他將簽妥的保密協議放進公事包裡:「我實在低估左你,睇唔出你咁識時務,原本以為你至少會隱瞞Mark同另外三個人嘅嘢,但你都老實講埋出嚟。哈哈,不過你有心唔講嘅話,你都會好不利,畢竟對講機嘅內容已經話左俾我地聽。」

我只能冷笑一聲。

果然,不能隱瞞任何一點。

「好好生活落去呀,後生仔,兩個星期後你就可以出院,翻去你原本嘅生活。俾少少時間,就可以忘記一切,當乜事都冇發生過。不過記住唔好咁快用盡嗰幾百萬呀,太明顯就唔好啦。」

古墓的事情,我會牢記一輩子的。

他離開病房。

第二天,我收到信件,一張支票和一份回覆記者的講稿。

「地下渠道?」我心中質疑:「咁吹都得?」

不過,既然是講稿,就按著說就好了。

醫生前來檢查,說右腳功能幾乎廢掉了,以後都要半拐走路。

可我也不能介意太多。

再兩天,父母和朋友紛紛探望孤獨的我。

留在病房第五天,那位政府人員再次歸來。這次沒有什麼談判,而是推著輪椅讓我面對記者。

居然真的瞞天過海了,我實在訝異。

當天,我卻同時收到不幸的消息——Ocean撐不住了。

我沒有機會看他最後一面。

兩星期後,我帶著沉重的心情,出院,來到墳墓前。

「再見。」

我對死亡有了體悟,也對生命有了體悟。

我依舊生存下去,然而,一個污點,卻永遠留在心裡。

始終還是救不了他。

而且,我沒向世人說出真相。

「對唔住,最後都係救唔到你。」

失血過多。

醫生是這樣說的。

我轉身離開墳墓,繼續自己的新生活。

「人的內心,埋在土裡,也會變成墳墓。」

「我最後還是自掘墳墓。」
 
 
《自掘墳墓》
全故完。(即將奉上外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