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無意外,死了。」阿雨輕描淡寫地說。
難道這就是革命軍對同伴的態度?聽起來,他根本沒有傷心。
而我,也不想在這人面前流露真性情,淚只是在心裡流。一直流,一直說不出話,連看也不想看冷血的阿雨。他令我覺得,革命軍跟總部根本如出一轍,都是冷血無情的。
「如無意外,死了。」聽他淡然說過後,我沒有再說一個字,連阿月是怎死也沒有追開下去。就只是,看著窗外的風景,想著阿月如何帶我脫險,也想起她穿起美容院制服,跟我一起看坑渠。或者,要不是我們在危難中認識,會成為一對戀人,你會成為我第一個愛的人。
永別了。安息吧。
 
車來到基地外,跟上次不同,門外泊了很多車,寶馬、法拉利、馬沙拉蒂、日產、Mini Cooper……全都是名車,革命軍看來生活得不錯。
「別望了,跟著我。」落車後,阿雨喝令我。
我只好跟著他,免他生氣。
由他剛才對阿月的死無甚反應,我便對他起了戒心,好像冷血得足以殺死我。




走進基地,再次經過那條長長的白走廊,又是那間房,與上次的佈置不同,沒有電視,卻有個大台和一支咪,看來有些人會上台發言,說一些關於九二八的感想。其實還可以有甚麼感想?
我的感想是,怎麼革命軍這麼懶散?他們組成後除了招攬新人,還有甚麼實質的事做?為甚麼好像招攬過後就似回到簡單生活?面對這政權,他們沒有辦法嗎?
這個晚會,也像我所預料。記得那年的六四晚會也差不多,有些人走上台,說這個政權怎樣怎樣,說些關於九二八的事,唱幾首歌仔。
Beyond的《海闊天空》,今日已經是禁歌,聽說洗腦後普通人已忘記了這首歌,所以在場的人都是取回記憶的人。「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很多人都唱得很投入。我呢?早在雨傘革命時已經不會在這種場合唱,總覺得,在示威、紀念會中高聲唱這歌,是種侮辱,對《海闊天空》和Beyond亦然。今天大部分香港人忘記這歌更好,至少不用繼續侮辱它。
這時,我留意到正在高歌的人群中,有幾個只是冷眼看著大台,沒有開口唱。他們,就像我一樣,經歷過六四、七一、雨傘……還今天我?我們要贏,就必須戒掉大合唱。《海闊天空》很感動,有點煽情,但太老了,也未能提升志氣,不太適合在戰場唱這歌,要唱,就要唱首激動人心的軍歌﹗是甚麼歌?我也不知道,總言之我很厭惡大合唱《海闊天空》。
那幾個沒有跟著大台唱歌的,也在左顧右盼,終於留意到我的不專心了。
其中一個,架著眼鏡,頭髮梳得整齊,看起來很正直的年青男人向我走過來。
「為甚麼不唱?」在歌聲中,還是聽到他認真地問。
說實話,他這樣一問,我有點怕。這情況就好像我當警察時審犯,但現在我是犯人。
我唯有跟著唱︰「原諒我這一生……」




他這時將看著大台的臉轉過來,跟我說︰「我不是恐嚇你,別唱了。」
「那……你想怎樣?」
「單刀直入吧,你應該留意到這裡有幾個人都不唱歌,我們都討厭這模式了,由雨傘革命開始就不喜歡。他們只不過在圍爐取暖。我們正在集合一班實幹的人,做一些事,做甚麼呢?我們也未知道,但就是要先集合一些不合唱、思考較獨立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在革命軍之中……而你又要我參與革命軍中的革命軍?」
「意思差不多……」他眉頭一鎖,看似很認真思考著甚麼,「我不知道這裡算不算革命軍,加入了幾年都不見他們會做甚麼,最看重就是這紀念晚會了。」
又讓我想起當年的政黨,面對不同程度的入侵都隻眼開隻眼閉,議員們口裡說不,左手卻拿著紅酒,說完不就喝一口。
「那……你們想怎樣?」有點好奇,他們好像沒有方向,就只是想暗地裡做點事。
「先集合一班人,再打算。」他說得有點尷尬。
「這沒有太大說服力。」
他看著大台,似有所想。




「但我加入,我也需要一班實幹的人。」
看著大台的他嘴角震動,忍著笑。
「怎樣再找你們?」
「不用找,一會兒門口等,帶你去我們的基地。」他的眼神看著後方的角落。
「基地?你們又有基地?」
「總部和革命軍監察不到的地方。」說過來他就回到本身的位置了。其他沒有參與大合唱的人同時向我點頭。
 
這晚會的時間不短,很多人分享,說一些無意義的陳年往事,卻沒有人說未來。有些還在台上說到哭,白痴。
這時教授在台下走來走去,跟不同人握手,寒暄幾句。
他終於看到我了,走過來,伸出右手,「第一次參加晚會,回憶和感覺都出來嗎?」
「早就出了。」我跟他握手。
教授笑一笑,說︰「對對對,應該早就記得。那,怎樣?感覺如何?」
可以有甚麼感覺?
我真的想知道,他想我答甚麼。
「想哭。」最後我這樣答,簡而清,說到好像很感動,又沒有感情。




他拍一拍我的肩,好像在鼓勵我甚麼似的,就去跟其他人打招呼了。
我在想,他可真是戴著光環,每年都舉辦的活動,每年都有新會員加入,他卻每年都演一場戲,跟大家開心一會兒,就不再管大家的事。我們就好像未發生過事一樣活下去。
我追上去,這次到我拍他的肩,「教授,你可以解釋一下我們在做甚麼事情嗎?」他聽到我發問,便禮貌地跟原本說話的男人告辭,拉我離開那男的幾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紀念會有甚麼意思?」
「紀念的意思。」
「紀念又有甚麼意思?」
「那年我們受苦了,我們要記得敵人的惡行和同路人之善。」
「那又怎樣?」
「甚麼那又怎樣?」
他媽的,我根本對著牛皮燈籠說話。
「記住他們,記住苦難,卻又甚麼都不做嗎?你他媽的革命軍幹甚麼的?」為甚麼要我發脾氣,說那麼長的一句話。
「革命在於那精神,不要急燥,他們總會自我毀滅。」
「甚麼﹗?自我毀滅?我有沒有聽錯,你根本在浪費時間﹗」我話說得更大聲,引來一些參加者側目。
「冷靜一點。」




「沒可能,我等夠了。」
「慢慢等,太急的話,會死的。」
聽到死,我的心像被刀割開了,「你知道阿月死了嗎?」
教授以點頭表示知道,隨即便說了句沒有人性的話︰「總會有人犠牲。」
我感到自己臉上的紅筋快爆出來了。
「你又說不用急就會安全,那是甚麼意思?」
「意外。是意外。人生總有意外。」
「我才不信甚麼意外,也不會再參加這種沒意義的晚會,我還記得當年的六四晚會怎樣慢慢腐敗,今天的九二八紀念會,我都嗅到那腐爛臭肉的氣味,這些老人家的自慰玩意,你繼續玩,我,不會再出現了。」我把眼睛瞪得狠狠的,跟他說過後就直往大門。
「樂勝天。」他叫住我,「小心點,世界很複雜的。」
聽到他這句話,我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實在忍不住,笑到全場都靜下來,驚訝地看著我。
我沒時間理會這班廢柴,笑過後便往門口走。
一班跟我差不多年紀,面容更可信的人在等著我。